对于喜好面食的我,感觉真是来对了时代,几乎顿顿面食,只是烹调方法与后世大相异趣。伙头军擀制了上好的汤饼,置在案板上用腰刀剁成小块,投进羊肉汤锅中涮吃,类似刀削面和羊肉泡馍的吃法。伙头军们把这个叫作“饪”,想必“烹饪”一词即由来于此。颇不习惯的是,唐人每日只食两餐,中、晚而已,很难想象不吃早餐的他们(如今也包括我)是如何维持一天的体力消耗的。
酒醒次日,李嗣业找我议事,顺带提起了为何不是一日三餐。
“什么?一日三餐?”嗣业抚膺笑道:“那还不得把我这个小小的疏勒镇给吃穷了呀。”
我嘟囔道:“无粮下饭,却有粮酿酒么?”
想不到李大黑子居然认真起来:“男人,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一日无酒!我的陌刀队,人人使刀,个个嗜酒!酒胆壮士气,士不畏死,有酒而已,哈哈!!!”
嗣业饮酒狂放的样子,很容易让我联想起一位故人,可惜如今相隔在两个毫无交集的世界,不由唏嘘。
“对了,老弟,你昨日比试坠马,本该多歇息些时日,只是高大帅有令,命我等明日出发,到都护府接令,必有要事相商。”、
“高大帅?是……高仙芝么?”我从杜环的记忆库中找出了这个名字。
“喂,你可别这样直呼其名啊”,嗣业低声道,“我们这位高大帅,战场谋略,临阵厮杀,可谓我朝第一名将。但这心眼气量么……”他捋起袖管,悄悄伸出一个小指。
少年时,父亲曾讲过高仙芝的故事,言此人姿容俊美,精于骑射,骁勇果敢,极擅长途奔袭。只是未曾想过,真实的名将也是充满人格瑕疵的。见我不语,嗣业安慰道:“你也不必害怕,此处就我俩说话,就是骂他乌龟王八蛋,又能怎地?”
我噗嗤乐道:“大哥你可是真性情啊,胆敢取笑主帅。”
嗣业摆手道:“不说这个小心眼儿的家伙了,你我多年领兵在外,长安城的模样也怕是生疏了,待罢兵止征,咱们可以一同回长安,拜一拜令尊和令慈,二老多日不见你,必定是多有牵挂。还有佑儿,也快成年了吧,这娃儿天资聪慧,若得高人点拨,必成大器啊。”
说起父母双亲,最后的印象定格在病房里的苍白画面,不知另一个世界里两位老人的悲伤是否减缓了一些。
次日正午吃饱喝足之后,嗣业点齐二百兵士,全副披挂,与我一同离开了疏勒镇。安西都护府的辖地远离中原汉文化区,一派异域风情。远处,葱岭的余脉依旧巍峨;近处,稀疏的草树诉说着这里常年缺水的苦难。走了百十里也不见一个土著或是旅人,倒是官道之上常有来往疾奔的传令军士。帕米尔高原的干燥气候令嘴唇开裂,在烈日曝晒下,汗水湿透了内衣,从甲胄的缝隙中汩汩地渗出。此处距吐蕃国不远,虽说两国目前罢兵休战,但历史恩怨让饮血的刀锋始终难以冷寂,常有小股的吐蕃游勇用毒弩袭击官道上落单的大唐兵士。因此,人不离鞍身不卸甲,是此地的生存法则。倒是北方的碎叶镇,百年前苏定方灭西突厥后,北境一直安定。一路听着嗣业的介绍,感觉无聊的时光变得有趣了许多。
在驿站停伫了一夜,进入赤河流域,一下子变得道宽路阔,人烟也稠密了许多,看来人类傍水而居的习性由来已久。又行进了两日,安西都护府已然在望。经历近一个世纪的苦心经营,作为西域地区的心脏所在,安西都护府已是机构齐全,兵强马壮。依着土坡石垒而建的都护府衙,虽没有亭台楼阁的壮丽,没有飞檐斗拱的精巧,却不失其雄伟。这座坚固的石制建筑,倒是十分契合操戈之士的坚毅。
守门兵士看来与嗣业极熟,恭敬道:“李镇守,大帅和其他诸镇的将军们都已到了,里面请。”
都护府内并没有几进几重的院落分布,而是一间间石室,不愧为一座随时预备战斗的堡垒。踏进帅厅,只见一杆黄旗幡上绣的大字:“鸿胪卿御史中丞安西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金吾卫大将军高”,旗下站立一伟岸男子,身形七尺,面白须长,双目炯炯,眉宇如剑,心下不由暗赞:真美男子也!
这位高帅,原是高丽人,幼年随父至安西从军,年不过二十便官拜将军,用我生前那个年代的流行语,可称是地地道道的“高富帅”。而他的授业恩师,则是赫赫有名的夫蒙灵察。夫蒙氏乃是羌族人,师徒两人均非汉族,却历任安西主帅,不得不感叹大唐世界性帝国的包容性。
“诸位”,高仙芝手握剑柄,目露杀气,“为将者,当建功立业,上不负天子,下不负黎民。现下,北境安宁,南面的吐蕃蛮夷在我军威之下不敢犯境,足见我安西军之骁勇!”
厅内诸将分立两侧,瞩目于主帅。
“不过……没有征战的军人是不幸的,即便四境无事,也很快会被遗忘。常清,你说呢?”
站在高帅身后的,是他的副将,又是安西军的总后勤官,封常清。此人原是罪犯之后,自小被发配到安西,是高仙芝慧眼识英才,将这位流放者提拔升擢为高级将领。封常清相貌平平,但双目聪颖,长得一副伶牙俐齿。
“高帅所言极是,不过,诸位建功立业的机会近在眼前。近日得报,石国国主怠于贡奉,无藩臣之礼。都护府已奏秉圣上,即日起兴兵征讨!”听了封常清之言,厅内将校窃窃私语,有人喜形于色,有人面不改色,我侧目望去,嗣业似乎极为淡定,不发一言。
“嗣业,你的疏勒镇位置最西,征讨石国,疏勒是最佳出征点,说说你的看法。”高仙芝转向嗣业,面露期待。
“高帅,恕嗣业妄言,非我怯阵,这十年来,咱的陌刀队从未畏惧过任何对手!”他环顾诸将,朗朗道:“可故国虽大,好战总非上策!据探马来报,近来波斯高原换了主人,大食国内发生变乱,阿拔斯家族的艾卜勒做了新国主。据我所知,此人善于用兵,雄才大略,志在四方,不可轻视。若我军攻伐石国,彼必来救,届时我大唐将面对一个从未遭遇过的强大敌手……”
未待嗣业说完,封常清冷笑道:“李镇守你果然是耳目众多,探马都派到大食国去了。可依你所说,这大食国内乱刚平,百废待兴,自顾尚且不暇,哪来的闲功夫管石国这件小事?”
高仙芝一摆手制止了两人的争论,却突然踱到我身侧,转头问道:“杜将军,你是疏勒副镇守使,想必也有高论吧?”
那双美目背后射出的逼人眼光令我浑身不自在,赶紧躲过高仙芝的咄咄之目,把视线移向厅壁上悬挂的作战图。这幅作战图较之疏勒镇的那张,尺幅更宽广,绘制的也更为详尽。地图上的石国,位于乌浒河之西,西部国境已至里海东岸,那里对中原汉人而言,与天涯海角无异,远远超过了大唐国力所能掌控的范围。很快,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标注的地名是“怛罗斯”。这三个字瞬时刺痛了我,依稀记得父亲对我讲过大唐与阿拉伯帝国的决战,怛罗斯,那是二万大唐军人的宿命之地。我几乎本能的脱口而出:“不,不能出兵!李镇守说的没错!此时万万不可树劲敌!”
石厅内响起一阵骚动,我能感受到众将鄙夷的目光,在万树丛中,我与嗣业如同两根孤立的枯木。
“哈,好,好”,高仙芝一边怪笑着,一边击着掌:“正副镇守使,我大唐最前线的两位统兵大将,战事将至居然成了讲和的巧言说客!杜将军一家,世代尽出文人墨客,果然长于化干戈为玉帛啊。”
如此苛薄的话话居然出自这副挺拔高伟的身躯,我怒不可遏,正欲理论,却被嗣业生生按住:“高帅,小杜前几日校场比试时被我失手一枪击坠于马下,头脑受了伤,说了几句胡话,还请您恕罪。既然高帅意决,李某自然鞠躬尽瘁,任凭马前驱策。”
高仙芝没有理会嗣业,冷冷道:“坠马?胡话?杜将军受苦了,以后还是多多歇息,少说胡话吧。”
待迈出都护府大门,那股压抑愤懑之情才稍稍舒缓几分。嗣业拍我肩道:“走罢,都结束了。”
“你为何不阻止他!在场的二三十位将佐都是庸碌之辈,唯你有识破天机的锐眼,既然看到了未来的危局,就应当以死谏之!”我第一次对嗣业心生不满。
“你不了解高帅,他这个人把军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敌人的首级,在他眼里就是官衔和银子。所以,他麾下的军人都是嗷嗷叫的饿狼,闻着血腥味儿就兴奋!”嗣业长叹一口气道:“其实说来惭愧,自己平日里也是这么训导部下的,但在征讨石国这件事上,我相信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