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榆林坡躺了多久,待到手腕断筋处结痂干涸,和暖春日已上树梢头。充满活力的日光将易于采光的山坡映得金灿灿一片,在这一片耀眼金色中,有一小块熠熠夺目的银光,十分出挑。我将身子挪向银光处,用尚能运转自如的左手拾起光源,正是昨晚赫提斯向我展示的肖像盒,十年前阿兰青涩的模样正对我温婉而笑。也许是赫提斯在激斗之中不慎将银盒遗落,也许是他故意为之,让我稍稍缓解思念,不至于冲动的去往波斯寻她。将银盒放入内衣最贴身处,左手拾起棍棒,拖着失魂落魄的脚步,如孤魂野鬼游回陇州。正在涮洗盘盏的店小二见我回转,立即满面堆笑道:“哟,客官,五更时分小的就去您客房相唤,可榻上空空,伙计们可是担心坏了。您这是要……再住一宿?”
我揭开衣襟,胸前赫然印着一对淤青发黑的脚印,惊得小二丢了盘盏尖声惊叫,店内伙计还有几位住店的胡商也被叫声引来。胸腔内伤发作,也不知是被赫提斯踹伤了何处脏器,我靠着桌腿半躺下,吩咐小二道:“快,快抬我去见本城太守,就说是安西疏勒镇副守杜环有事相求……”
众人七手八脚地寻来担架,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昨日被我用波斯语奚落的几位胡商也热心参与进救援队伍。好在西莱客栈距太守府不远,担架小队边吆喝边疾走,示意路人让道。早有店伙计到衙门提前知会过,担架还在半路,太守已迎在府前。城内最优秀的郎中齐聚在此,轮番为我切脉诊断,几乎个个愁眉不展。唯有专职在太守府为士兵诊伤的郎中调出几剂膏药,敷上后却也忧心道:“杜将军内伤深重,短时性命虽无忧,这辈子与军旅却是无缘了,此生多半只能卧床静养,唉,下脚之人何以如此狠毒。”
我挣扎着支起身子:“太守大人,请务必……将我送往高大帅军中,我要见……见李嗣业。”
太守劝慰道:“杜副守使,你现下莫说是走马抡枪,就是平地缓步也是不易,还是在下官这里将伤养好再走不迟。”
我将目光探出窗外眺向西北,高仙芝他们此时应该已到黄河右岸,也许正在准备摆渡舟筏。抬起右腕,神经已经完全坏死,五指如同枯骨。蟠龙棍就在手边,却再无可能挥动它。每每想起自己已成废人,难再担当嗣业的重托,也绝然再无机会面对阿兰,不犹心如刀绞,自榆林坡落败起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痛楚如沉睡的火山突然喷发,口中黑血一涌,目中泪水也禁不住泻洪而下。
在这个坚硬如钢铁的时代,男子痛哭极不常见,尤其是一名在役军人。府内气氛凝重,太守急得直扯官袍,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毕竟,边关大将在他辖区内遇袭,若是气急命殒,陇右节度使再加追查诘问,于他仕途也是大大的不利。府内郎中建议道:“大人,杜将军创在胸前,伤在心间,此时保持乐观的心境无比重要。既然他军命在身,前往西境又如此迫切,不如由太守府备齐车马,再遣军校护送,不才愿随行照料。”
太守反复思量后勉强应允,让出了自己的四乘马车,点了二十余名军校,反复叮嘱郎中一定要将我活着送到李嗣业手中。被兵士们麻利地置入车中软座,随着车夫清脆的马鞭声,我终究还是向着西北处的宿命之地前行了。
在这之后的十多天里,我终日躺在幽暗的车厢中,借着车帘缝隙透出的些许光亮,盯住阿兰的肖像发呆。不得不佩服拜占庭宫廷画师精美绝伦的技艺,边框上绘有缠绕着斑斓龙蛇的十字架,将像中人物衬得神秘且迷人。相较中国写意的水墨,以及西欧粗糙的手抄绘本,袭取了罗马艺术精粹的拜占庭人能画出当世最为写实的人物肖像。十年前的我,刚刚走出武校大门,毫无社会经验的四处谋职,也四处碰壁。十年前的阿兰,如一枚含苞待发的幽兰,世人已能从她青涩的脸上预览出今后的芳华绝代。再一思虑又觉自己可笑,嗣业告诉过我,不同时空下的年代没有可比性,750号空间里的须臾一瞬,在我前生的时代或许已是星移斗转,物是人非。
二十人小队的行进速度本就不慢,加之领队牢记太守叮嘱,对兵士严加苛责,整个队伍身后如有犲豹追逐,咬了牙的发力奔向大西北。在黄河岸边,我们拾到了高仙芝大队留弃的垃圾废物,震耳欲聋的滔滔大河腾起的水雾遮天蔽日。我再次痛哭跪倒在黄河岸边,把泪水挥洒向这条见证了炎黄子孙无数苦难的亘古之河。在这大自然的伟力面前,第一次尝到了被时代抛弃的无助,若不是阿兰的慧目每日从银光盒中笑对着自己,我的精神世界迟早会崩塌在旅途之上。
在老练船工的帮助下,我们终于顺利渡过汹涌的黄河,于陇右节度使府邸所在的鄯州城作了补给,再往北去的路程就全部置于绵延万里的长城保护之下。
沿长城西行,数不尽的烽火城垛仿佛镌刻着自秦汉以来戍边者的坚毅与苦难,赵国李牧、汉将李广、卫青、霍去病,他们或趋步卒,或引长弓,或领骑兵,在不尽的游牧民族虎狼窥视下,为农耕文明守住了那道篱笆。而我只是一名废人,后半世还需他人照料,成为历史的累赘,在时间旅人眼中甚至可称是整个宇宙的拖累。
车帘忽被从外掀开,郎中探视道:“杜将军可感觉好些了么,前方即是凉州城,想必高大帅和李将军他们定然相距不远了。”
我左手捏拳算是致谢,脑中思量着该如何面对嗣业。忽听得领队的兵士欣喜忘情的大喊:“瞧见了!瞧见了!他们就在那儿!”
我顾不得胸口隐痛,急冲冲地探头于车外,果然,凉州城门前聚着人马,帅旗刺绣大大的“高”字远眺中也十分清晰。见使命即将达成,领队与郎中催促兵士加紧赶完最后一程。
原来,高仙芝大队人马与随同相送的数十位文武大臣已在凉州城宿了一昼夜,河西节度使为表敬意,在城门前摆下了饯行酒。见陇州太守车驾行至,在场的安西军将与凉州官兵诧异莫名,直到我被搀扶下车,众人更是惊呼起来。嗣业头一个从人群中冲出,从陇州兵手中接过我,急搂在怀中:“路途艰险,受了不少苦吧,怎么还受伤了?”
我有气无力道:“怎么?这不是宿命预设好的么?”
嗣业未曾回答,只是谢过陇州府兵,而后将我搀回安西队伍中。高仙芝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问清缘由后前来探视。我只是紧捂胸口处,不敢将右腕已废的事实相告。在众将环视下,高仙芝算是装出几分关切:“杜将军抛家弃爱,一心报国,当为我军楷模!嗣业,你可要好生照管,切莫让军中英豪再有闪失了。”
待我在嗣业身畔坐定,饯行宴已恢复了热火朝天的状态。我对嗣业耳语道:“师傅,我右腕的手筋……”
他攥住我手,用大拇指轻抚结痂处,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他,居然眼眶映出罕有的湿润来。这一刻,我真的紧张起来:“怎么,真的不在预定的规律之中么?”
周围军士们痛饮的豪迈,鼓乐的喧嚣与我俩分成了两处时空,我与嗣业紧挨着的方寸天地一下静得可怕。“你现在也许能够体会到,本不该存在的感情会引发多大的量子扰动,我说过,这个时代的爱情对于你来说是万分危险的。”
“那么,你说的量子……爆发,真的会出现吗?”我第一次为整个宇宙莫名担忧起来。
“不知道。”
“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嗣业的烦躁写在脸上,我并不清楚时空旅人是否也只是母体的神经单元而已,但他独立的情感个性又来自何处。
“眼下,我们只能按原先预定的历史方向走下去,没有回头路了。”他一把将我双肩搂住,此刻周边的世界似乎又融入进来,音量变得嘈杂刺耳。
饯行酒摆在一排拼接起的长桌上,鄯城兵士毫不吝啬地将一坛坛美酒奉给安西战友们,只见送行队伍中,站起一位飘逸潇洒的中年男子,我激动的发现,此人居然是李白。高仙芝身为武夫,却无比敬重文人,向李翰林恭敬一壶美酒,面向将士们道:“弟兄们,当世诗仙李太白在此,我高某人仰慕已久,遂有冒昧之请,诗仙可否为我出征将士赋诗一首,以壮情怀!”
李白仰沥壶樽,抽起腰间长剑,在茫茫风沙中弄剑起舞,口中朗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我以为李太白只会吟弄“白发三千丈”或是“会须一饮三百杯”之类的情感抒发,想不到应景的边塞出征诗也如此的激励士气,诗文配剑法,自有书生豪情在,引得在场官兵叫好连连。
我从嗣业怀中挣出,情不自禁的趋前,向心目中这位伟大的诗仙心悦一躬。李白似乎认得我:“你……便是那日大宴之上,圣上赠给御酒的杜将军么?”
我仍是忍痛躬着腰不愿起身。李白朗声大笑将我扶起,递上酒壶,两人放纵豪饮。嗣业不满道:“李翰林,今日不可大醉,便不与你斗酒了,还记得上回我俩比试酒量,你可是我手下败将啊。”
李白指了指我,遂对嗣业道:“我已寻到新的酒友,比你可是投机多了。对了杜将军,酒助诗兴,可否也吟上一首。”
我心下惭愧,武校只教过些粗浅的语文,仅有的文史知识还多半来源于杜晓华的父亲,如何敢在诗仙面前现丑。情急之下,忽生一计,装腔作势地举起酒盅,面向李白轻吟浅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白当然不知后世有一位叫李叔同的词作家,这首民国文人所作的歌词,完完全全地深深打动了诗仙,他闭目久久,两行清泪扑簌落下:“若杜工部也在,必与我一样,视你为知音。”
我知他说的是杜甫,遗憾的是来大唐快一年了,也未曾拜访过这位诗圣。
这首《送别》曲调优婉,歌词更是凄绝美绝,李白抄下曲谱词牌后如获至宝。我偷望了嗣业一眼,不知这算不算嬗改了文学史。
几巡酒罢,前往送别的文武大臣们陆续策马东返,临别之时,李白深情挽住我手道:“我有杜工部,我有岑夫子、丹丘生,我还有汪伦,想不到在这凉州城下能遇知音。李十二我此生最后的诗句,希望能吟予君听。”
车马远影,知音寥落,送别的队伍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天际线后。高仙芝帅旗招展,马首勒向甘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