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嗣业分别后的第九个晚上,我在睡梦中被家丁唤醒,说是府门外有军人急于求见。我匆匆换上中衣相见,正是熟悉的营中军士述澜,他嗓音低沉语速极快:“请杜副守即刻到高大帅下榻处,有十万火急军令传达”,我正欲备马,他又加了一句:“西境有变!”
披甲执锐,打马至高仙芝府上。作为守边大将,本是不允许在长安置办府邸的,西征“大捷”为他赢得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自此高仙芝不但拥有了和“三公”并列的地位,还得以大张旗鼓地开办大帅府。崭新的府邸大门还透着呛人的漆味,我匆匆步入,正遇上嗣业也刚到,他表情自然地向我打了个招呼,仿佛几日前相告的惊世真相从未存在过。
进京千人中的将校级别军官几乎全到了,众将普遍忧心忡忡,还有人摇首叹息在京城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唯有高仙芝满面春风,精神亢奋,在示意众将稍安勿燥后,他对身后的封常清道:“常清,通报军情吧。”
封常清神色凛然,极其郑重地手持军令道:“今获都护府边令诚监军使急报,大食国发兵十万,不宣而战,已进军原石国境内,驻兵怛罗斯,兵锋直指我都护府西境。大帅府加急上奏兵部呈递圣上,圣命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统其节制之兵马,拒敌于国门之外。”
待封常清念罢,高仙芝手执令旗面露笑意:“五日后全体整备返归都护府!弟兄们,首级、金银和女人在等着你们,期待诸位也有在长安开府置邸的一天!”
众将士气大盛,齐声喊“喏”。散去之时,高仙芝忽叫住我道:“杜将军,你此行可以不必前往了。”
我懵在当场,不知何谓。高仙芝鄙夷道:“令父杜希淳大人为你在兵部谋得了主事之职,不日即可天天坐班享清福了。”
老爷子的擅作主张令我大感意外,而高仙芝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有,听说杜将军即要大婚了,娶的还是工部王尚书家的小女,啊呀,前途不可限量,下官今后还要仰仗杜大人的鼻息啦。哈哈!”
我顾不上高仙芝的冷嘲热讽,拨马回府就要找老爷子理论,出门的一刻我与嗣业对视一眼,他扯住我低声道:“四个月后你必须出现在怛罗斯战场,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切记!”
着急归返杜府,父母双亲早已入榻安歇,只得次日再作议论。焦虑中彻夜无眠,我辗转反侧,拷问灵魂,究竟该如何面对善良的雪儿,如何才得两全法,不负嗣业不负卿。恋爱、成婚、受孕、生育,而后相夫教子,这是每个时代女人们永恒的主题。雪儿若与自己婚配,则必定没有幸福美满的未来。嗣业言犹在耳:不但你自己得不到幸福,还会将她们拖入苦难的深渊!这不是巫术谶语,而是时间旅行者无比冷峻的忠告,也许背后还有我所不知情的,由无数可悲的平衡单元所演绎的故事,故事中也不知埋葬过多少飞蛾扑火式的爱情。
次日清早便翻身下榻,家丁丫鬟们见我便纷纷道喜,指望从新婚主人那里讨一个数目不菲的红包。我摸出些碎银打发了这些蒙在鼓里的道贺者,满府邸的找寻老爷子,却被告之老爷天未亮便去王尚书府上了。
我急得原地跺脚,一时无措。整个上午不断有搬工送来置办婚仪所用的器物,大到灿灿新的家具衣橱,小到红烛绢花。三妹杜珺指挥着下人们加紧布置喜厅,把宽大的厅堂装点得温馨喜气又显奢华。一见到我,这丫头就喜上眉梢:“恭喜啊环哥,这么快就要把王姑娘娶过门啦。”而后又悄悄问道:“那件事……解决了?”
我知她指的是阿兰,遂无奈的摇摇头。三妹反问道:“大婚在即,你这心结不解,岂不是害了王姑娘?”
我实言相告,自己并未打算成婚,老爷子的决定出忽我意料之外。这丫头一下便急了:“哥!你开什么玩笑!这可让王、杜两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啊。”
我闭目颓然:“三妹,你哥志在疆场,现西陲有事,我岂可抛下袍泽独享温柔?”
“环哥,别看大哥官居大理寺卿,可我从小最崇拜的就是你了,男子汉大丈夫,提枪跨马,极是英俊潇洒!”
我上前握住三妹的手,柔声恳求道:“所以,好妹妹,可否帮哥哥这一次,四日后军马即行,我届时必然脱家而走,还请代我安抚王姑娘,劝她另寻夫家,断了那无谓相思。”
三妹挣脱我手,倒退数步,眼中噙满泪花:“哥,你好残忍!怎可让我独自面对这万难之事!”
“其实,两情相较,我心中牵挂更多一些的,还是阿兰姑娘,此去西征,为的也是寻到她。”
三妹抹泪道:“一个番邦女子,值得哥哥你如此挂念吗?她哪里及得上王姑娘温文尔雅,知书达礼。”
无奈之下,我只得将与阿兰相识的经过和她的身世详述了一遍,三妹听后若有所思,显然也是被阿兰离奇的身份与身世吸引。再三考量之后,她带着泪痕重又握住我手:“哥,若我是你,必当留下与王姑娘结为连理。可这位波斯国的阿兰公主也与哥哥结下奇缘,又有好友狄亚王子相托,两者相权,确实难以拿捏。不过,既然摊上你这样一个善惹麻烦的怪哥哥,我这做妹妹的又当如何。”
好不容易说动了杜珺,兄妹两人商量定当,依计而行。
老爷子自王尚书家归转后,话题便离不开婚事。唐人婚仪因循古礼,礼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步骤,如今五礼已全,只待将新娘迎入府上。
老爷子读着圣贤书,心思却全在我身上,尤其在婚期将近,大军开拔的当口。他暗中叮嘱府中丫鬟家丁时时留意我厢房中的动静,若有收拾行装私自外出之类的迹象则即刻通风报信。好在珺妹暗中助我,将行李细软还有那柄蟠龙棍都藏在闺房之内。
四日之期很快便到,高仙芝奉诏出征,玄宗亲自将这位一品边关大员送到城外,天子垂下老泪,久久执手不放。与高仙芝等人同行的,还有一支数十位文武大臣组成的迎送队伍,他们将相送这位西征大将军直至凉州。
有送往的,也有迎来的。在高仙芝走后第三天,王、杜两家的婚期即到,按亲迎礼仪,我须穿上新郎喜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班家丁,浩浩荡荡地去王家迎娶。五六个镶金木箱中置放着丰厚的彩礼,表情夸张的吹鼓手将锣鼓唢呐敲打吹奏得欢天喜地。此刻的我却是五味杂陈,晌午后作别老爷夫人和一班兄弟姊妹时,人人脸上挂着祝福,期待着黄昏前我能将披着红纱霞衣的蕴雪带回杜府,只有杜珺含泪与我对视着,深知兄长的离去不知归期。就在几分钟前,她偷偷将我的行李兵器与第二只木箱中的彩礼调了包。我深知她为我做这些时必定心肝绞痛,在不远的日子里,她也许悔不当初。但此刻我已无法回头,只得将手中的红花彩绸狠狠揉捏着,面颊涌上灼人的热潮。
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新踏入这朱雀大街,这条春日里柳烟袅袅,冬里日霜挂灼灼的风情街留给我极美好的回忆,尤其是春雪簌簌的那个夜晚,雪儿将翡翠扳指对着灯火,那份天真,那份纯情,令我没有后悔来过这个时代。
街市上质朴的百姓纷纷向我赠来祝福,笑语喧嗔,感觉自己并非骑坐在马背,而是行舟在欢乐的海洋。然而,这海中漂泊的,却是一叶孤单的苦舟。
马过西市向北,王尚书气派优雅、错落缜密的府邸已在眼帘,府门前已噼啪作响地燃起鞭炮爆竿,迎亲队伍也驻足停下。按礼制,此时新娘应端坐闺房,等待新郎官求娶。然而性急的雪儿居然披着红盖头径直站立在尚书府的门槛内,伫门翘首以盼。司仪扯着诙谐的嗓音恭请新郎下马,进府亲迎。我分明瞧见,雪儿不时偷偷揭着盖头,此时每一分钟的等待于她而言俱是煎熬。而我,却不能再等了!
翻鞍下马,我强抑着疯狂的心跳,走向第二只彩礼箱。杜府的家丁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少主人想做什么。我一脚蹬开铜锁,踢飞箱盖,飞快地操起行李包袱背在单肩,箱中腾起的蟠龙棍映出一道夕阳余光。我利落的提棍上马,不忍再向尚书府中多看一眼,狠夹马腹,抖动缰绳,那骏骢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奔踏着烟尘朝金光门的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