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巴如今已处于近乎疯狂的状态,为好多事后悔不已:后悔当初没有把已经包好的毒药给色日吉,后悔接着还参与了抢救乌仁陶古斯……何苦要在这里被关着让人摆布?要是有机会出去,我便见一个杀一个!
拉布珠日和苏德巴被关押在转经路那边的石头房子里。师父拉布珠日显得平静安详,徒弟苏德巴却让愤怒烧红了双眼。
夜已深了。
为了保住乌仁陶古斯肚里的胎儿忙活了半天,结果却被当作企图堕掉乌仁陶古斯胎儿的嫌疑犯被关押在这儿,苏德巴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无药可救了。如此黑白颠倒,如此善恶不分,如此恩将仇报,这样的世界早就该雷劈火烧了!他如今已处于近乎疯狂的状态,为好多事后悔不已:后悔当初没有把已经包好的毒药给色日吉,后悔接着还参与了抢救乌仁陶古斯,更后悔这些年徒有复仇之心却一直迟疑不决……我何苦要在这里被关着让人摆布?要是有机会出去,我便见一个杀一个!……
苏德巴心里不仅仅是恨,还有很多疑虑。他不能不想:关押我,是不是跟我的身世有关呢?难道是旗王爷为首的仇家知道了我是谁,以乌仁陶古斯中毒为由,把我抓起来了吗?若是那样,一定要早点想法子逃出去,否则一切都晚了。
他时不时地朝门口看。门是从外面锁住的,并且有兵丁把守,要从这个门逃出去,是难之又难。不过,送茶送饭时那个门总会被打开的,等那时再说。
“苏德巴,你不睡吗?”拉布珠日说罢准备躺下。
“睡不着。”苏德巴咬牙切齿。
“你是气得睡不着呢。可是,生气只会伤了自己的身子,没有其他好处。”拉布珠日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门被打开,扎木森和金巴笑着走了进来。
“辛苦二位师父了。但是没办法,现在跟我们去一个地方吧。”扎木森笑着说。
可能要将我们带到旗衙门吧?但至于急得连夜去吗?或者要带我们到转经路那边砍头?苏德巴想着,恨恨地瞪着扎木森。可是,金巴怎么又跟扎木森在一起呢?
拉布珠日起来扎了腰带,瞅着金巴问:“乌仁陶古斯哈屯是不是病重了?”
“还是老样子,我们还得努一把力。”金巴说。
他们是要带我们去诊治乌仁陶古斯吗?完后又把我们押回来关到这儿?苏德巴想着就气坏了。但他也想到了,也许这是唯一一次逃脱的机会。
“两位满巴看完乌仁陶古斯哈屯后,还得回到这里。没有办法。我去一下达林台大哥那里。”扎木森说罢走了。
几人走出石头房子,朝乌仁陶古斯家走去。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色日吉给他们开了门。楚勒德木和耶奇勒早就来了,坐在乌仁陶古斯身旁。还有一个陌生人,那人即是金巴的朋友潮洛蒙。几人轮流号了乌仁陶古斯的脉,商量了接着给什么药。拉布珠日想让苏德巴去取药。
“苏德巴!”拉布珠日叫。
色日吉姑娘走了进来,说:“苏德巴师父刚刚还在伙房。”
“就说我在叫他。”
色日吉进伙房看了一眼,回来说:“不在伙房。”
“可能去方便了吧,等会儿。”拉布珠日说。
可是等了许久,苏德巴还是没回来。
夜色中,诺日吉玛快步走向深山。
今年还不到二十岁的这个姑娘,从小孤苦伶仃,受尽了生活的艰辛困苦。不过,她的命运正在悄悄变化之中。十几岁成了旗府协理家的牧羊女,现在已升级为贴身侍女。苏布道达丽不在家的时候,老协理经常淫笑着叫她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诺日吉玛虽是怕得像见了狼的羊羔,但她不能说不,只能顺着他。她知道,让老协理爱抚着,总比挨他的鞭打要好一些。不过,苏布道达丽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回来就找各种碴儿打她。虽说,夹在夫妇二人间,起初甚是难熬,但没过多久诺日吉玛便知道怎么应对了。苏布道达丽不在家时,她会尽力讨得老头子的欢心,苏布道达丽一回来,她就会哭着向女主人诉说协理老爷如何欺负自己,也会透露老协理与其他女人之间的一些蛛丝马迹。这样一来,老协理对她更是爱不释手,苏布道达丽对她嫉恨着却又离不开她。就这样,这个姑娘的智谋日益见长,变得越来越自信。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强。通往富贵的路虽说曲折艰难,但只要走下去,总是能够达到目的。她本想趁着苏布道达丽不孕,给旗府协理生个儿子。那样,她和苏布道达丽的角色就会倒个个儿:送茶倒水、听人使唤的是苏布道达丽,而挑三拣四、百般为难仆人的很可能就是她自己。然而这样过了几年,她也没能怀孕,看来老协理根本靠不住。于是她想另寻靠山,正在这个时候,桑布来了。
现在,诺日吉玛为了把一个重要的情报告知桑布而在赶夜路。
夜的黑暗中,忽听一人嘹亮的口哨声,听起来很近。走近一看,桑布正坐在岩石上。
“今夜的湿气很大呢。”诺日吉玛走过去跟桑布拥抱,头贴在桑布胸前。
“你不是为了说今夜的湿气而来见我的吧?”桑布说。
“据说乌仁陶古斯的肚子不疼了……”
“是吗?”桑布不是着急,而是兴奋,“我们现在不能再迟疑了。那个叫潮洛蒙的流浪医生可不是来满巴扎仓玩的,定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而来。然而,这件重要的事是什么?我们还没法儿知道。不过,不能忽视他把秘方药典送来的可能性。不管那部药典在潮洛蒙手里,还是不在,我们就当作在他手里。不然我们会后悔的。”
“可是……秘方药典要是在潮洛蒙手里,他怎么不早不晚这个时候送来呢?”
“一是,秘方药典不管在谁手里,它都是满巴扎仓的珍宝。那么珍贵的东西,是迟早要送到满巴扎仓的。谁都知道保存那样的东西风险很大。尤其最近,药典已经面临着巨大的威胁,谁不想把它趁早归还呢?二是,要保住乌仁陶古斯的孩子,也急需那部药典吧……”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观察他的行动吧。实在不行的话,可以抓他,威胁并严刑伺候……”
“就咱们两个人?”
桑布骄傲地笑了笑:“朝廷军队已到山下安营扎寨了。”
“啊,原来……”诺日吉玛以佩服的眼神看了一眼桑布。因为天黑,桑布的表情不是很清楚,但能感觉到他信心十足。
苏德巴溜出乌仁陶古斯的院子,爬上了北山。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发现他不见了,定会追来。不能被他们再抓了去!二十年隐瞒姓名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现在我必须行动。什么桑布,什么争夺王位,什么满巴扎仓,从现在开始跟我丝毫无关!与其那么费事,还不如直接要了王爷兄弟俩的命,告知天下自己是何人即可。那时要砍我脑袋的,我会笑着让他们砍。母亲的灵魂会领着我去另一个世界。只是,我可怜的师父,会为我难过,请他老人家宽恕我吧……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凉风习习。山下辽阔的草原上,东边锦簇的云团像是烈火燃烧一般。苏德巴想,今日就此避一下,晚上再行动。
听到苏德巴不见了的消息,诺日吉玛赶紧告诉桑布。桑布一听就着急了。
“原先还指望他帮我们,现在他却要帮倒忙了。”
“什么意思?”诺日吉玛奇怪。桑布从来没对诺日吉玛说起过苏德巴的事。
桑布对诺日吉玛简单说了苏德巴的身世,又说:“他的目的是为了报仇,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找秘方药典。原先他是想依靠我们来报仇,我们想利用他找秘方。其实,他报仇的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直说了,苏德巴是我们手中的一枚棋子。那枚棋子要是听我们的话,我们就用。要是不按我们的话走,那就可以让他出局……”
“可是……苏德巴现在怎么就成了我们的麻烦了呢?”诺日吉玛问。这姑娘虽然聪明,现在却跟不上桑布的思维了。
“你知道苏德巴逃出去之后,接着要做什么?他为了报仇会拼了命的。首先,他很可能对乌仁陶古斯下手。然而,让乌仁陶古斯安然无恙对我们很重要!只要乌仁陶古斯活着,满巴扎仓的秘方药典就有可能被引出来。乌仁陶古斯死了,或者乌仁陶古斯腹中的胎儿没了,那部药典也就不会出来了。”
诺日吉玛这时才知道了桑布在说什么,急着问:“那现在怎么办?”
“一定要制止他做傻事。实在不行就来硬的。”桑布咬紧了牙。
来硬的,就是说要了他的命。这个,诺日吉玛领会得很快。
知道苏德巴已逃,拉布珠日也着急。回到被关押的房子,越发坐立不安。他知道应该尽快找到苏德巴,却不知怎么找。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卫兵打开了门,扎木森和达林台走了进来。拉布珠日像是见了救星一样,觉得事情也许有转机了。
“拉布珠日师父,您得跟我们一道去找找您的徒弟了。”扎木森说。
“我正急得要死。”拉布珠日说罢跟他俩走了出来。
三人在夜的黑暗中走着,走出了转经路,停住了。
“现在长话短说吧,你的徒弟苏德巴目前遇到麻烦了,”达林台对拉布珠日说,“你以为你的徒弟是什么人?他是原旗王爷最小的儿子。他亲生母亲就是那个被大哈屯陷害的琪木德次仁夫人,他是铁了心要为母亲报仇雪恨。如今他逃了出去,定会做出什么事。但是,也许不等他动手,别人就可能先对他下手。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
拉布珠日惊奇万分。但他立刻信了达林台的话,因为达林台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他徒弟身上诸多令人费解的行为。
“那……去哪儿找这个孩子呢?”拉布珠日着急地问。
“他上北山了。我跟踪他的足印到了山口。至今还未见他下山的足迹。所以,应该还在山里。不过,今夜他定会下山的。”达林台又说,“我们现在赶紧去山下截他的路。”
三人急忙向前走去。拉布珠日走得气喘吁吁。刚到山下,就听见一个人疾跑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喊:“抓住他,快……”三人吃了一惊,就见苏德巴从山上跑了下来。在黑暗中他好像没认出他们三人,就从他们旁边猛跑而过。
“苏德巴你要跑哪儿去?”
苏德巴听到师父的声音,猛地止步了。这时追赶他的几人也赶了过来。
“绑了这个家伙!”陌生人中的一个呵斥道,几个手下向苏德巴扑去。
扎木森横在他们面前,冷冷地说:“等等,别说是人了,就是绑一头牲口也得说个缘由。”
“缘由不需要跟你这样的人说。别费那个事了,闪开!”对方口气很强硬。
“你大不过是清兵小头目吧?在这个深山遇到了我们,你应该弄清楚我是谁,”扎木森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小喇嘛是我们关押的嫌疑犯,昨晚逃出来了,现在我们要把他带回去。有什么事,你们明日可来满巴扎仓说。”
那几人不敢太放肆了,小声商量了一下,问:“你是什么人?”
“旗王府侍卫兵头扎木森。”
“那明天再跟你说。”
几人撇下他们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苏德巴怎么都想不明白方才发生的事,在一边儿静静地站着。
拉布珠日走到他跟前说:“我的苏德巴啊,你怎么自己一人跑掉了呢?这一天一晚你知道师父有多着急。”
“可是……”
苏德巴心里有很多疑惑,想问却不知如何问。
“要不是我们赶来,你刚才就被抓走了。”扎木森说。
“……二十年前,你是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疾风骤雨的那一夜晚我受你父母的委托,将你夹在腋下快马飞奔到阿拉善日格木德的帐篷里,把你留给了他。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受你父母之托,心中暗自发誓要在危难之时保护你。而今,你遇到了危险,还不是一般的危险……”达林台以老人沙哑的声音伤感地说。
“啊?”苏德巴惊讶,声音很轻。“疾风骤雨的一个夜晚,一个壮汉将你夹在腋下钻进我的小帐篷,将你扔给了我。”他不由想起日格木德阿爸说的话。
“当时,你父母还各写了一封书信缝在你的衣服里。现在你……长大成人了……”达林台说着弯腰抽泣起来。
苏德巴摇晃了几下,咕咚倒在地上。他觉得很累,但是神志还清楚。
“孩子啊,爱与恨,每个人心中都有。然而,爱有大爱与小爱,恨也分大恨与小恨,这其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呀……”拉布珠日说。苏德巴点着头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