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巴想,这个日格木德有可能是苏德巴的长辈,甚至有可能苏德巴是在日格木德的膝下长大的。一个人的一些动作和表情,甚至声调都会带有长辈的某些特征。
就在满巴扎仓发生着这么多事的时候,金巴和流浪医生二人正愉快地驰骋在阿拉善广阔的戈壁上,他俩朝拜了很多寺院,走遍了阿拉善所有的满巴扎仓。
“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蒙古草原上有多少寺院?”金巴好奇地慨叹。
“这个要翻一翻清朝皇帝的记录才能知道。他们为了改变蒙古人的秉性,想把苍狼变成绵羊,所以蒙古草原才有了这么多寺院。”流浪医生说。
“朝廷的目的当然很明确,然而,我们蒙古人也不是白痴,已把那些寺院都当成了研究学习的场所。”
“你在为清朝皇帝歌功颂德,听了你这句话,他也许会奖赏你。”
“我说的是实话。”
他俩真是成了好朋友。偶尔这么争辩一番,双方都兴奋不已。流浪医生是一个饱读史书、深谙事理的人。他恨清朝,也瞧不起僧人与寺庙,因而二人常起争辩,但他们之间的争辩很友好。
“眼睁睁看着朱元璋的大军烧了元上都,现在隐在寺院做起了学问,多么可悲……”流浪医生讥讽道。
“要是说起来,而今蒙古人中的精英都集中在这诸多寺院里。附属六个扎仓、四个扎仓的寺院不是很多吗?那些扎仓都是做学问的地方啊。”
“穿着绛色长衫走路都谦卑,像是被阉割了一般,不能娶妻生子,撒个尿还得像女人一样蹲着,你们这样的僧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是蒙古人的精英。”
金巴生气了:“再怎么着,我们也比你这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强。”
两人就这么一路拌嘴说笑着。一日,他们走到黄昏时分,须找一家借宿。正在这时遇到一个牵着骆驼的人,就问附近有没有人家,那人告诉他们这座山坡东麓有一户人家,户主叫日格木德。
到日格木德老人的家时天色已晚。两条样子很凶的牧羊犬吠叫着迎来,围着叫了半天,却没有人出来。
流浪医生生气地喊:“到底有没有人?你家的狗要吃掉我们了!”
过了一会儿,跑出一个小伙子,赶走了狗,又来问安。黑夜里见他牙齿甚白。
流浪医生还是不高兴:“你家这两条狗是不是拿人肉喂养的?怎么这么厉害啊?”
小伙子笑了笑:“日格木德阿爸生病了,我正给他烧水忙活来着。他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照顾,我是他邻居。”
流浪医生笑着下了马,将马拴在拴马桩上:“病了?这不是来了两个好大夫吗?”
“真是太好了!日格木德阿爸真是有福。”小伙子又说,“快快请进。”
进了屋里,见一位老人气喘吁吁躺在图拉嘎的东侧。小伙子往图拉嘎中添了牛粪忙着熬茶。金巴和流浪医生放下褡裢,轮流给老人号了脉,商量了一番后包了几包药。
“小伙子,你别忙着熬茶,先把这个药煮了,趁热给他喝了吧。”
老人喝了药,当小伙子熬好茶时,他已打了几个嗝坐了起来。
小伙子合掌说:“来了两个活菩萨。”
“快给老人家吃点东西,过会儿再给喝一包药。”金巴说。
老人喝了药,精神了许多:“听你们口音,像是鄂尔多斯人。”
“这位满巴是鄂尔多斯右翼中旗满巴扎仓的喇嘛,我是俗人一个。”流浪医生说。
“啊!你们满巴扎仓堪布是洛布桑师父吧?那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身体可好?”日格木德老人问。
“早就过世了。您还认识洛布桑堪布啊?”金巴好奇。
“见过的……”日格木德看着金巴欲说还休的样子。
为了让日格木德老人痊愈,金巴和流浪医生在老人家里待了几天。
一日,日格木德老人还是没能忍住:“听说你们满巴扎仓有一处经院,是少年喇嘛学习医术的地方。”
“看来您对我们满巴扎仓很是了解呢。”金巴说。
“只是听说罢了。你们那里有一个叫拉布珠日的名医吧?”
“有,他跟他的徒弟苏德巴住在一起。”金巴说。
“苏德巴……是拉布珠日的徒弟?那个孩子……还好吗?”
“挺好的。是一个很勤奋的孩子。以后会成为医术不错的满巴。”金巴说毕,见日格木德老人眼里噙满了泪水。
“哦,可怜的孩子……”老人说着,声音哽咽。金巴好奇了,这个老人好像很关心苏德巴,他可能认识苏德巴?但他又不直接说出来,为什么?
那天夜里金巴做起了梦。他梦见日格木德老人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听见的却是苏德巴的声音,他这才明白,日格木德和苏德巴原来是一个人……后来他醒了,想着刚才的梦,觉得梦这个东西实在是荒唐,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刚才的梦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一下子精神了,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梦很有道理,日格木德老人身上有些东西跟苏德巴很相似,比如他们的口音,他们说话的声调,甚至一些微小的表情和动作……如果说在醒着的时候,他会对这些视而不见。然而,在睡梦中却看到了二者的联系。
他越想越兴奋。这些年学医行医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对任何事情都刨根问底的习惯。他甚至认为,探究的兴趣是当好医生的必备条件。比如看病,病人的病痛都有其起因,而病痛最直接的起因是任何医生都能看出来的:感冒是因为着凉,腹泻是食用了不合适的食物,等等。但在这些起因背后又有一连串的起因,那几乎是一条因果的长链,其任何一个环节都是后一个环节的起因,同时又是前一个环节的结果……一个好的医生只有顺着那条因果长链追寻下去,才有可能找到治疗病痛的有效办法。
他现在想着日格木德和苏德巴两人十分相似的口音、声调以及表情、动作等,再想起老人不仅知道上一世扎仓堪布,还知道苏德巴的师父拉布珠日,已经感觉出这个老人其实是认识苏德巴的。金巴当然知道苏德巴是阿拉善人,于是他猜想这个日格木德有可能是苏德巴的长辈,甚至有可能苏德巴是在日格木德膝下长大的。一个人的一些动作和表情,甚至声调都会带有长辈的某些特征。但如果这个老人是苏德巴的长辈,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而总是有一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听到日格木德老人在翻身、叹气,才明白这个老人现在还醒着。金巴觉着这个老人和苏德巴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呢?
几天后,老人的病完全好了,金巴和流浪医生要离开了。老人进进出出都叹着气,像是要说什么,迟疑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几天后,他俩又碰见了一个病人。
那天他俩正走在戈壁上,有人追了过来。那人赶上了他们,在马背上弯腰问安:“你们好!听说鄂尔多斯来了两个名医,想必是二位吧?”
“有病人?”
“我们家老爷请您到家里,想让您瞧一瞧哈屯的病……”
“医者只是分病人和健康人,而不分贫富贵贱。”流浪医生说。
他们所说的老爷,原来指的是旗里的章京大人(清代官位名)。他们生活富足,住着宽敞的毡房,章京的哈屯长得白白胖胖,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我们结婚二十年了,上苍尚未赐予我们子嗣。不知二位大夫有没有法子?”章京大人笑着说。
金巴给那位哈屯号了号脉。而后,自当医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因为,这位哈屯没有生育的脉象。无奈之下只有看着流浪医生摇了摇头。流浪医生给哈屯号了号脉,也拧紧了眉头。
“二位师父,我们有子嗣之福吗?”章京大人巴望着问。
流浪医生放下哈屯的手,说:“这位金巴满巴是鄂尔多斯满巴扎仓的名医。先听他怎么说吧。”
金巴生气地瞪了一眼同伴。这家伙自己没了法子,想让我出丑呢,于是说:“还是您先说说吧。”
流浪医生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没法儿说能治好,但可以试一试。”他打开了药囊包了几服药。金巴看着惊奇。他心想,这不是平时用的几种药吗,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个配药法。
流浪医生给他们开了两个月的药,说:“霜降之次日起,隔一天服一包,要是你们的运气好,来年这个时候二位就会有白白胖胖的孩子。若是到那时候仍然没有怀上孩子,那就只能说是命中无子,别怪我即是。”
章京夫妇点着头。
离开章京家,金巴一路想着心事。他一直想着流浪医生开的那几种药,想着若是药力相加,会有怎样的效果。他明白了流浪医生的医法是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奇特路数,随即感叹不已。原来这个世界上什么本事的人都有啊。
“你刚才包的药,想想可能成,但是细想又觉得少了什么。”金巴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有时间,我再细细斟酌,重新配一种药,治好那个女人的不孕症我还是有把握的,”流浪医生又说,“你也帮我琢磨琢磨吧,一旦琢磨透了,那些患有不孕症的女人们的肚子就会争先恐后地大起来。你们旗里的王位可是后继无人呀,你可以有用武之地了。”
再过了几日,他俩该各奔东西了。
“你要去哪儿?”金巴恋恋不舍。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结识一些名医。我会念着你的。”流浪医生说罢,也流露出了难舍的神色。
“我也会念着你。不知我们日后有没有相遇的缘分。”金巴说。
“可能会有。我这个人到处流浪,说不准哪一天就去看你。”流浪医生又说,“我的满巴,保重!”
“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金巴说。
“我叫潮洛蒙。”
阿拉善广阔的戈壁滩苍茫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