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巴扎仓是一个无底深渊,想要报仇雪恨的年轻人身着僧衣隐藏于此;一个装扮成药贩子的朝廷暗探在这里觊觎蒙古族医学宝典;求子心切的两位夫人成了阴谋者的工具……
草原上有一种蘑菇生长在土层下边,它们一窝窝、一串串地隐藏在地面下生长,所以一般人很难发现。但有经验的牧人可以从沙土的颜色、密度等微小的变化中看出蛛丝马迹……人间的阴谋就很像这种蘑菇,它总是在暗中运行,而且不易被人发觉。但是一旦有人发现了其中的一个环节,那就很可能有接二连三的一连串发现。
达林台现在正是这样。他先发现了苏德巴就是钦达穆尼,没过两天他又注意到了药贩子桑布。昨日,他看到苏德巴忽然往北山走去,他就悄悄跟了上去。结果他发现北山上果真有一个人在等苏德巴,那个人就是桑布。他想,不在寺院会面,却在山里见面,定有什么阴谋。然而,药贩子桑布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达林台不仅老了,而且脑子好像也变得愚钝,但现在,他的心思忽然敏捷起来,仿佛一辆破旧勒勒车长锈的铁轴猛地飞快转动,又似羁绊中的马儿忽地解绑开始飞驰。他现在做出了迅速而准确的判断:对于想报仇却力量薄弱的苏德巴来说,当然是需要帮助的。结果,一些搞阴谋的人就会乘虚而入……
药贩子桑布来满巴扎仓的次数很多,达林台经常能看到他。看到的次数多了,达林台早已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此人真的是药贩子吗?达林台看出桑布的眼神冷静而果断,走路的样子像个军人……今日,亲眼见到桑布和苏德巴在北山秘密会面,达林台好像猜到了所有事情的十之八九。桑布一定不是药贩子,说不准是朝廷的走狗。可怜的苏德巴兴许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吧?但苏德巴复仇的事跟桑布有什么关系?桑布的意图应该是利用苏德巴达到另外的目的。那么桑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想弄到那部秘方药典?如果桑布真的是朝廷的奸细,那么这个判断应该不会有什么错。
山里的一块岩石边上,桑布和苏德巴在说着什么。因为相距远,所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达林台的心中汹涌着对苏德巴的怜惜和对恶人的愤怒,义不容辞帮助苏德巴的决心、无情消灭恶人的狠心和信心,甚至计谋……达林台已胸有成竹。要是有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达林台即是旗衙门兵头的话,就不会奇怪他今日的举止与状态。
达林台现在迟疑着要不要去找扎仓堪布。说实在的,扎仓堪布和他应该想法一致。然而,要跟恶人较量,心须要狠,手亦要狠,不能受道德束缚,也不能忌讳诡计。尤其情急之时要果敢,不能拖泥带水。如此想来,跟什么人沟通和商量都是多余的……
达林台最后决定,暂时不去找扎仓堪布商量,先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看来,满巴扎仓真是一个无底深渊。想要报仇雪恨的年轻人身着僧衣隐藏于此,一个装扮药贩子的朝廷暗探也在这里觊觎着蒙古族医学药典,求子心切的两位哈屯则成了阴谋者的工具……然而,达林台断定事情还远远不止于此。若说,操纵阴谋的幕后人(达林台当然不知他是谁,在什么地方)是一个大蜘蛛,那么他的蜘蛛网到底拉得有多宽,上面粘着多少昆虫?只有把这些情况大致摸清了,才能够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达林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思索良久,长长嘘了一口气,拿出烟袋抽了起来。烟如乱麻缭绕在他眼前,满巴扎仓的事亦如这烟雾。然而,麻线再缠绕凌乱,只要找到它的线头就能捋出头尾。
到了第二天,达林台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不仅看到了耶奇勒去乌仁陶古斯家的足印,还看到苏布道达丽去白脸更登住所的足印。而且,看样子他们都不止去了一次。奶奶的,官府的太太成了喇嘛的垫子,佛祖的教徒成了发情的公牛,他嘴里先是骂了一番,接着他就想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可能都与那部秘方药典有关。
近来忽传满巴扎仓夜里闹鬼。虽然没有人亲眼看见,但都在说某某人确实碰到了鬼。据说,某个喇嘛夜里出去方便,走到转经路外,刚刚蹲下,就觉得身旁好像还有一个喇嘛,他侧身一看,却发现是一个没有下巴的人;说某个喇嘛半夜醒来,发现一个女子在他家熬茶;还有的说某某走出药王殿发现迎面走来一个人,仔细一看,竟像是已故几年的一个喇嘛……
人们说,鬼魂竟敢到寺院里来了,这说明不是佛太老实了,就是鬼太厉害了。
老协理给更登限定的半个月,现在只剩三天了。更登开始日夜思谋着,寝食难安。他绝对不相信自己半个月内能找到秘方药典,所以早就打定主意逃跑。他想:快到限定的日期,本师父就趁着夜色一走了之。当那个山羊胡子发现我溜掉而捂着嘴巴懊悔不已时,我起码也到阿拉善了。只要尘世中病痛不断,医生就没有饿死的道理,再说,本师父的医术也不差!
逃是容易的。身为喇嘛,他无牵无挂,揣着一些银两和药囊下山便是。他的马在山下,马鞍和马嚼子就放在山崖边……
这十几天,协理夫妇没让他安生。老协理时不时地翘着山羊胡子来他屋里。
“找得怎样了?”
“我正在找呢……”
“有希望吗?”
“应该有吧。”
老家伙偶尔还威胁他说:“要不别找了,咱俩还是去衙门讨个说法吧。”
“协理爷,再等两天,我一定认真找……”他说着就磕头。
苏布道达丽偶尔也来讥讽他:“看起来,你脸色不好,病了吗?”
更登冷笑道:“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就后悔,无法入睡。”
“不自量力就是这般下场,以后长点记性,”苏布道达丽说,“要快点找那部药典,不然你真的就麻烦了。”
更登恨得咬牙切齿。他想,我本来在满巴扎仓活得好好的,都怪这对山羊胡子夫妇让我坠入他们的圈套,才到了如今的地步。你们定是不得好死。
太阳渐渐消失在山那边。更登坐在转经路外的岩石上。他打算今天晚上溜走,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天黑。不一会儿,黄昏已过,黑夜来临。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走向自己的院子。
苏布道达丽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站在他面前。
“刚才我看见你坐在转经路那边,是不是在等你的情人呀?见到了吗?”苏布道达丽问。
“今晚我没碰上人,却碰到了一个鬼。”更登恨恨地说。
“是吗?难怪都说满巴扎仓开始闹鬼了。当心点吧,你本来就是一个鬼迷心窍的人。”苏布道达丽又说,“我家老爷让你去一趟呢。”
“现在?有点晚了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是急性子。”
“要干吗?”
“谁知道啊,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我也是今晚想去见协理爷来着,又怕打扰他休息。如果他让我去,我现在就去。你先回去让你家诺日吉玛熬个茶,我回去取一个重要的东西,随后就去。”更登笑着说。
“什么重要的东西?”
“带过去你就知道了。”更登说罢回头就走。这婆娘肯定以为我找到了秘方吧?她今晚回去跟她那个山羊胡子老头儿一说我要送去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山羊胡子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人要是缺心眼儿了,也是够可怜的。好了,你们就那样等着吧,我得去另一个地方……
这般想着,他步履轻盈起来。但还是心跳得厉害。走进院子,他怕有人跟踪自己,就环视了一下周围,见院内的树木、墙角的岩石黑乎乎的,让他感到阴森恐怖。
进了屋他没点灯,摸黑爬上炕,找到褡裢将药囊塞了进去。之后摸到扔在桌子下的鼻烟壶。接着打开箱子,把一些银子揣进怀里。他想,现在可以走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压低嗓门的咯咯笑声。笑声距他很近,一股凉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我的师父,你可别想着逃啊……”
更登吓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
在编纂经书的大屋子的一角,拉布珠日正忙着审稿。徒弟苏德巴送来晚餐已经好一阵子了,他都忘了吃。等他终于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才发现苏德巴送来的晚餐还在一旁。
啊,可怜的孩子,眨眼间长成大小伙儿了,他想着苏德巴,开始吃饭。
拉布珠日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徒弟。在别人眼里苏德巴是一个老实平和的小喇嘛,而在拉布珠日眼里他却是一个孤独的、深陷痛苦的可怜孩子。他会在睡梦中咬牙切齿、哭泣,醒着的时候又常常发呆走神儿……这些怪异的情形使拉布珠日感到,这个孩子的内心有着深深的痛楚,甚至结着仇恨。随之,他担心这个孩子日后兴许会遇到什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