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买了什么养了什么鼓捣出了什么，亮出来让你评判，我劝你只管说好，甭说不好，你一说不好就得罪他了。参加谁谁谁的作品研讨会，没开始之前大家都是先咬耳朵，咬的就是这些。当然，掏心窝子的话也只有我跟您说，“实话实说”节目不会教您这么着，因为我被这考验考倒过。
农村里刚一放开搞活那阵子，刘金孩儿五十二块钱买了辆说不上已经是第几手了的东德产轻便车，一村人都去看我也去了。刘金孩儿那脸就跟喜屁呲得似的，眯眼咧嘴，满脸见牙，推出车来让这个骑骑，让那个溜溜。骑罢溜罢，各人也就有了各人的感觉，有人说值，有人说不错，当然，也有说实话认死理自作多情的。说金孩儿你怎么买了这么个破玩艺儿，重身子女人骑上去都能压趴了，还指望它驮东西闯南北？对于前两种人，金孩儿是一脸喜气满腔热情，再三豪爽道：“你再骑两圈儿。”而对于后一种说话，金孩儿简直就不能听，一听就来气，闹不好就敢当场夺过车来抢白人家一通：“我买车花你的钱了！”他这么一来气，他老婆就赶忙提醒人家道：“你甭往心里去，他就是这等脾气。”弄的人家挺下不来台的。当然这里面就有我，要不，我不会咒着他的车子坏并且还真让我咒准了。
那是在过了几日之后，村里人好也不说了，不好也不说了，他两口子又骑着去赶集。说是骑，其实多半路段是一人一边扶着车龙头走，只有到了十分平坦的路面上，才轮流坐庄似的一人骑上去，一人跟着。为什么不都坐上去呢？说是两人都刚学会骑，车技不佳，谁也带不住谁，其实也是担心车子不硬气，怕压坏了。这又惹得一路两行的人笑话道：感情这“洋驴”也和毛驴一样要有人赶着呀！这话当然又刺刘金孩儿的脑子，赌气似的非要老婆也坐上去。车子当然不像人似的志气说长就长，骑出去不远，一扭一颠，后轮圈就不是圆的了，推着不转圈儿，扛着丢人，气的金孩儿咬牙恨齿地又是用脚踹，又是用手搬，嘴里还祖奶八辈儿的骂砸烂都不疼的慌。听着他老婆一旁压低嗓门悄声抱怨“他爹你瞧你就这等脾气。”我扭脸偷笑着一旁绕了过去。
说起来有这等脾气的也不只刘金孩儿一个，随便到官家走一走，都不难遇上几个几十个。我曾亲见过一个地方官手卡着腰，脸红脖子粗地训斥人：你们说我瞎指挥我就瞎指挥；你们骂我不是玩艺儿我就不是玩艺儿！怎么着？老子就是这等脾气！你瞧瞧，不是比刘金孩儿还宝贝吗？可这等宝贝是任性在公有制基础上的，刘金孩儿比得了吗？
车子压坏了以后，卖不出去，瞧着心烦，当爹的规劝他道：咱家还有辆独轮车，我给你拾掇拾掇，先一步步的推着做点生意，过去肩挑背驮的不多的是嘛。刘金孩儿哪受得了这等寒碜，不吭不喘抬腿出去了。出去不久又打信要他老婆也出去，村里人以为这下刘金孩儿可出息了，有几个人还偷偷打听他的地址，想要投奔他。不料时隔不久，金孩儿家姑妈千里迢迢地跑来跟金孩儿爹闹气。原来，金孩儿离家后奔他姑妈去了。初到新地方，他姑妈自然要嘱咐他些该怎样不该怎样的话，金孩儿听多了就有些不耐烦。金孩儿家姑父是个打山西锅盔的，山西锅盔跟山东烧饼虽然都是面做的吃食，可打法是不一样的。金孩儿吃山东烧饼长大，咋看咋觉得他姑父笨，山西人笨。做小一点，再撒上些芝麻，揉进点五香粉，烤得白里泛黄，像晴空缀着星星，那吃起来才有天上的味道。金孩儿跟他姑父打下手不几天，就有食客嘀咕，说泡馍的汤变味了，不酸，光辣，辣又不是个正经辣。一看，金孩儿烧着锅正往里撒胡椒粉。难为他认准的事儿总想办周全，锅盔面里揉进五香粉后，没忘记吃烧饼就胡辣汤是配套的。他姑父当然不依他的，不依他的他就不高兴，要不是人在屋檐下，早又一跳多高来气了。好歹没跳，可也没碍住他得手就鼓捣出点烧瓶胡辣汤味来，因为金孩儿有本事是憋不住的。这一来，山西食客渐渐不来了山东人倒是来了几个，夸师傅手段好。这正搔住金孩儿的痒痒，很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瞅他姑父不注意，饶两个烧饼味的锅盔，让故知吃饱了带着。那几个山东人撺掇他另起炉灶，他真就打信把老婆也召去了。另起炉灶你另换个地方啊，他不换，也没本钱换，就那么凑着他姑父店铺的矮檐盘个炉子打烧饼，他姑父的汤锅半夜闲下来的时候，他把老婆从被窝里挤出去黑灯瞎火的烧胡辣汤。从理论上讲，这样一来，甭管山西山东口味的，只要撞进来，姑父逮不住内侄还能拦一把，这也正符合当今“川鲁粤味家常菜，大馅饺子汉堡包”式的张网天下的经营谋略。问题是来撞的人比兔子还稀少。开张第一天，故知来贺，吃当然就白吃了。金孩儿求其广为邀约，第二天真就多来了几个，金孩儿笑眯眯的问味道如何，人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关心是否走时还每人饶两个带着。先前金孩儿是拿他姑父的锅盔送人情，如今另立了，心肠自然没那么大方了。不饶，人家就不来了，不光不来，还张扬的人人奇怪，说先前吃这家的锅盔还觉得有烧饼味，现在吃这小子打的烧饼反倒连烧饼味也没了。你道为什么？原来，人的小本事是最能捉弄人的，你在人手下时，他拱动着你嫌好道歹拿堂作醋看谁都不如己，可你真要仰仗它露一鼻子时，它又像卧在路旁劫道的瘸子似的，一显身手就让人见笑了。眼见得山西锅盔叫他改良的半死不活，山东烧饼山东人都不来吃了，他姑父问他还有什么高招，他说要不咱们改卖西餐吧，当然，他见过，也会做，就是还没吃过，其实吃没吃过无所谓，就那味儿，想都想出来了。弄得他姑父哭笑不得，说你跟你姑妈商量商量去吧。他姑妈正给他老婆揉肚子，农村出来的小媳妇舍不得抛撒粮饭，卖不出去的胡辣汤都紧力儿喝了。他一说新打算，他老婆先就害怕了，知道那洋玩艺儿胀肚子又是啥滋味儿。他姑妈也就着他老婆的肚子发难道：你就不怕把你媳妇胀出个好歹来。金孩儿说要不先买两只小猪预备着。气的他姑妈大骂道：你爹妈咋恩养出你这么个活宝。
刘金孩儿的老丈人，是那一方人人敬畏的巧木匠，一大堆刨花他能给你捋拉出一合门来，可你一大堆好话却不一定能换出他一点笑意思。刘金孩儿西餐大厨没当成，回家忽然回过想来了，打发他老婆去请示老泰山，说想跟他学干木匠活儿不知成不成。老头儿传话道：甭说学干木匠活儿，就是学偷都成，只是你得用心学，学精了，甭一偷就让人抓住。刘金孩儿咋品咋觉得这话不是味儿，几日拱在老婆怀里像只受委屈的猫。说从小到大他爹妈从没这样损过他，过去的国舅爷都不敢损皇上你爹倒损起我来了。他老婆又返回娘家跟老爹闹，说你能帮就帮不能帮甭破坏俺的革命团结，不知道金孩儿他爹是四个闺女一个儿你是四个儿一个闺女吗？老头儿叹口气，再给点钱，啥也不说了。这以后，刘金孩儿学没学干木匠活儿，没学干木匠活儿又干啥去了，这我就不说了，不说大家也猜得到：甭管干啥，这等脾气的宝贝，都是让人偷笑的料。有趣的是，多少年前我一往情深提醒他遭了奚落，多少年后我嘻哩马哈糊弄了他他反倒感激我。
那是一天大早，遍地白霜，春寒料峭。我以为除了趁着老婆熟睡偷写稿子的，没人起恁早。出了村，就边走边撒尿，尿着尿着一抬头，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来路边地头上站着两个人，正是金孩儿两口子。他俩问我干啥去，我当然不说赶着去邮局寄稿。因为除了住宾馆有人伺候的大写家敢这样张扬，趴在自家床沿上咬着笔头瞎琢磨的主儿，有几个写稿寄稿不像做贼似的。我问他俩热被窝里什么话不能说非要跑这里来，金孩儿老婆唉一声道：甭提了，从昨天几个小王八犊子就跟俺俩闹，闲他爹当家种的麦子不好，气的老东西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我说他睡不着不正合你的适，她撇撇嘴说哪还有闲心干那个，你看老东西一天到晚啥不都是耷拉着。也真是的，看这个时候的刘金孩儿，真就像一株倒挂的狗尾巴草，除了那点不死的心挣扎着还要往上长，通体蜷蜷弯弯的好像不用机器是抻不直了。我心说从前没注意，这人的好时候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假如他先前生意做发了，或是锅盔烧饼打好了，最不济跟他老丈人学手木匠活儿，甭说隔三差五的蛇胆鹿鞭壮壮阳，就是一天三顿不断革命的小酒喝，相信他现在的脸色起码还要跟小屁呲的样，断不会因为几个小王八犊子公然藐视不会当家种麦子而气的一晚上睡不着，这把鼻涕他要早能擤出来就好了。想着想着眼看那种大悲天下的臭深情又要拱出来，幸好刘金孩儿又像许多年前那样考我了。他用手蹭了下欲滴的鼻涕又袖起来，胳膊肘指示着眼前的麦田问：喝墨水的，叫你品品我这麦子怎么样？“怎么样？不怎么样！”当然，我是这样想，可没敢这样说。忘了十年浩劫中被谁揪过被谁斗过人家夸你大度，忘了刘金孩儿的“这等脾气”对得起他老婆昔日的提醒今日的期望吗？你看金孩儿老婆那眼神儿，分明是让你说好甭说不好还不能不说。文化人奉承起老婆来动不动就能来首诗，疤瘌都能说成花似的，可老婆之外的东西褒贬一词你就要品品是否能对得起谁谁谁了。要不咋说对社会人生最负责的就是咱这些穷哥们儿。说他的麦子好，张不开红口白牙，因为瞎子都能摸出来他的麦子比相邻的矮一截。本来时下文化人的恭维就又贫又贱够让人瞧不起的了，咱哪能再授人以柄给普天下的师兄师姐脸上再添道子黑呢。要说他的麦子不好——我扭脸看了看退路，预备着说完就赶快跑。不料这一看坏事了，他两口子一边一个挟住了我。那一阵我想我是被吓坏了，突突突的不光心跳肉也跳。现在的学生老师多给布置几道题，就顶着爸妈的屁股叫唤受不了。我跟我儿子说你到社会上来试试，哪天不考的你股颤筋麻的。也甭说，色胆贼胆都经不住吓，倒是半拉子文化人的灵感这么一激灵还真出来了。先前不理解本家的老前辈为什么别人一请就到一亮刀子就说有话好商量，敢情不这样他不放你走哇。也罢，灰堆里有火星，黑人身上有亮点，人家政工干部披沙拣金都能给人指出方向指出光明来，咱也不妨学学样子拨拉拨拉再说吧。刘金孩儿见我蹲下身来用手拨拉他霜冻的麦苗，立时感动得几乎算趴下，因为他要仰望我的脸色生怕漏看一丝嘉许。我说你的麦子乍一看不怎么好......本来要按我跟我老婆说话的习惯还要接着绕几绕，因为臭毛病是设悬念设惯了。不料我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刘金孩儿却真的趴下了，他老婆赶忙扑上去摇晃着问怎么啦。想不到这小子的胃口这么不经吊，于是我又赶忙说“可是......”刘金孩儿翻起眼珠儿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下面要还是“不怎么好”他就不活了。他老婆也跟着起急催我快说打的却是刘金孩儿；刘金孩儿憨狗盼人赏似的起初没介意同伴的咬，盼急了忽然回头又给了他老婆一巴掌：“你一劲儿的打我干什么！”他老婆一愣怔，哭不是哭，笑不是笑。我忽然感到难过了。世纪交替群雄逐鹿天上地下外国中国都在争，可人家争啥咱争啥？就为曲意迎合这等顺毛驴的脾气三人耗了半早晨。我说刘金孩儿:“你的麦子乍看不怎么好细看还是不怎么好；可你的麦根粗，扩叉多，后劲大，从清明到芒种六十天，也就是说你从现在开始加强管理还不晚。”说完我扭身就走刘金孩儿跟出几步喊着让吸根烟，我说我得赶紧去邮局，没说肚里还有没撒完的尿。走出去不远我一隐身，就听得刘金孩儿高声问他老婆道：“听见了吗，喝墨水的都说咱的麦子后劲大，回家揍几个小王八犊子去，老子闯山西的时候还没他们哩！”他老婆柔声道：“有了，刚怀老大。你忘了，我一劲儿吐，还以为是喝胡辣汤喝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