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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话 盲剑

惠风熏百柳,花香醉迷人,大道旁绿水涓涓,河中渔舟之上渔人歌声呕哑,正是江南春光烂漫之季。

大道上一位身着青色布衣的盲人背负书箱,手杵一根焦木杖缓缓地走着。盲人看来年近三十,生得白净,以蓝布束发,两撇剑眉之下闭目宛如残月,瘪唇之下留得一撮短短胡须。那人一边走一边用木杖探路,头颅还不时转来转去,似是在欣赏这春光美景。可惜他无法瞧见这江南之景,只能听那呕哑嘲哳的渔歌。

这人走着,忽然用盲杖戳到一柔软之物。盲人停下脚步,先是轻轻戳了戳见没动静,又稍稍加力捅了一下见仍没动静,道:“哼,原来是一条死狗!”说着便伸脚踢去。但闻一声:“啊!你要干嘛?”盲人的脚在距离那柔软之物半寸之处停下。盲人听那声音是一小孩,便蹲下,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脸。

小孩看上去尚且年幼,年龄不过五六岁,手脚瘦弱皮贴筋骨。孩子披头散发,脸上敷满泥垢油污,刀眉之下一双大眼里透着恐惧。盲人听着孩子喊得着急,气息混乱便轻声道:“孩子,别怕。你是走失了,找不到爹娘了?”小孩身上有许多瘀痕,想是饱受虐待,刚才又被盲人那一脚吓到,如今已不知如何开口答话。那盲人久久不得应答,便道:“嘿,小孩儿,你是聋子哑巴,还是呆子傻蛋?怎的不答话?”那小孩振了振精神,使劲儿推了一把那盲人,刚刚这一推好似推到磐石一般,对方根本不动分毫“你才是,呆子傻蛋!”盲人嘿嘿一笑道:“力气倒是不小,小孩儿你叫什么名?”

“贺赖茗!”

盲人听后站直身子,道:“好!”小孩奇道:“什么好?”盲人又道:“姓好,名也好!小孩儿,你爹娘呢?”贺赖茗听后张了张嘴,思索半天才回答道:“我,我没有爹娘。”盲人听后,只道他是自幼丧父丧母的苦命孩子,心想一个孩子流浪天涯如何维持生计,不如将他带在身边照顾他,教他背读四书五经。但他心里这么想,却掏出点碎银子递与他,并说道:“孩子,赏你点钱买点吃的。”贺赖茗皱起眉头,一巴掌打在那盲人手上银子掉了一地。贺赖茗呵斥道:“我自己能挣钱,谁要你的臭钱!”盲人听后很是高兴,笑道:“好,小子,你还有几分骨气!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学点吃饭的本事?”小孩呆呆的问道:“你有什么本事?”

“哈哈!你跟着我就知道啦!”盲人似抽搐般扬了扬嘴角,迈步走去。贺赖茗忙跟在身后,过了一会儿盲人又道:“小子,到前面来,给我领路!”贺赖茗轻应一声,走到前方拉住木杖给那盲人领路。“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啥名呢?”盲人想了一会儿,道:“你便叫我书老头儿吧!啊?哈哈!”贺赖茗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道:“书老头儿,那我们去哪儿?”书老头儿思索一番,道:“快到嘉兴了吧,我们就去那儿。”

京杭运河河水缓缓而流,一艘艘小小渔船穿梭于商船之间,白帆恰似那掠水白蝶一般。河畔一排黑枝垂柳,枝随风曳,叶点清流。那河畔十余位男女站在两颗柳树间,聚精会神的听一闭目青年说话。

青年着一青布长袍,以蓝布束发,蓄得一撮短须,这人便是书老头儿,而他身边站着的白净小孩儿便是昨日所见贺赖茗。二人昨日傍晚入城,书老头儿带贺赖茗在客栈里住了一宿,让他洗净身子,又帮他买了件粗布衣换了那身破布。但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说道:“话说那伍子胥父兄被害,自己便出逃他国,一路被官兵追杀。当下欲奔吴国,来到昭关。那昭关官兵见伍子胥与宋国太子胜一,便欲捉拿二人。二人扔了行李,逃至江边。遇见一位老渔翁,这渔翁也是位热肠侠义之士,便以舟载伍子胥渡过江水。伍子胥渡江之后,感激之际身上又无财物,心想只有将身上这宝剑赠与渔夫,道:‘此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聊表谢意。’那渔夫道:‘照楚国之法,捉到你伍子胥,赏粮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我连这都不要了,还会要你区区百金的宝剑吗?你收回去罢。’伍子胥听后更是心生敬意,再次拜谢后,朝吴国奔去。但他未到吴国,便身上染疾,沿路讨饭,并未见到吴王。”众人听后不禁摇头叹惋,而书老头儿却偷偷摇头一笑,又道:“小人书老头儿,今日路经贵地服侍听客,这一段话乃属《伍子胥列传》。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乱敲一阵,身旁小孩拖出一小盘。

众村民便有人拿出几文钱,放入盘中,那盲人闻得盘中叮当响声喜形于色。书老头儿谢了,听众人一散,便欲背箱起行。

这时两个壮汉走到书老头儿面前,挡了他去路。那两壮汉一人挑了一捆柴,那柴遮了那人半个身子,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另一人腰里插了把柴刀,肩上背一张大弓,手里提了三只山鸡。那挑柴壮汉身着粗布衣,相貌有些丑陋,一把大胡子也是遮了半张脸,双眼中透着刚毅之气,这人道:“先生且慢。在下虽是个粗人,但伍子胥的故事还是听过的。这伍子胥后来见到了吴王,且是通过公子光结识。对不对?”书老头儿,微微一笑默然点头。那人又道:“好,那我再斗胆请教先生几句。这伍子胥并不是因病而去,而是因为吴王听信伯嚭这奸臣的谗言,将他赐死,先生说是不是?!”

“没错。”书老头儿仍然面带笑容,不紧不慢的回答这汉子。另一汉子相貌生的俊美,只是左颊上不知为何多了一条鲜红伤疤,便如条小蛇一般,这汉子斥责道:“先生既然知道,那为何要误惑他人!”

书老头儿,轻扬嘴角道:“我是瞎子,你们不是明眼儿人吗?”指了指天。二人抬头一看,只见太阳已升至穹顶几朵白云缓缓飘着,更无他物。二人心中疑惑,不知此人何意。那盲人继续道:“你看到了什么?”二人齐声道:“天。”书老头儿又问道:“民之天,何物?”那负弓汉子心想自古便有名以食为天的说法,道:“粮食。”书老头儿,放声笑道:“所以呢,老子饿了,恕不奉陪了。”书老头儿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兄台,轻慢!”负弓汉子说着便伸手朝那盲人左肩探去。谁知那盲人突然转身将他的手弹了回去。那汉子见状又伸手朝他肩贞穴捏去,盲人手腕一转,左肩一撞已然打中了汉子曲泽,那汉子顿觉左手一麻,连忙扔下山鸡想用右手迎敌。但他手还没有伸出,书老头儿手做剑诀状,轻轻抵住了那汉子的胸口。

书老头儿,微微一笑道:“兄弟的分筋错骨手恐怕练得还不到家吧。”那汉子自幼习武,熟知身上各处穴位,知道书老头儿手指所指是自己的膻中死穴,便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丈夫只可杀,不可辱!”书老头儿听后,笑道:“好,如你所愿。”先前在一旁看戏的贺赖茗一听,变了脸,忙道:“别,别杀他!他是好人!”那汉子,微微一笑道:“好孩子,没事。大不了就是个死嘛!可惜不能死在英雄好汉的手里,只能死在这种惑世诬民的人手里!”书老头儿似是没听到,转头对另一个汉子问道:“兄台,朋友有难,为何不将我身旁这现成的小子当作人质,以结此窘境?”那丑陋汉子,双拳紧握道:“习武之人,不齿做这卑鄙下流的勾当!你若伤我兄弟,我即使不敌也当奋不顾身与你拼死一搏!”

盲人大笑两声,道:“好!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收回了左手,又说道:“二位的确不愧是英雄好汉!走,与在下共饮两杯如何?”二人见书老头儿身怀绝技,为人豪爽,都愿意交这个朋友。

“但是,在下身患眼疾看不见东西。不知哪里有喝酒的去处啊。”兄弟两人笑道:“那有什么?要不兄台与我们同回村去,村中有一酒馆我们倒是常去。要不小弟做东,兄台今日与我们同回村中饮酒,今夜便住在兄弟家如何?”书老头儿一听,喜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二位兄台名讳。”

那挑柴汉子,笑道:“在下吴天晓,这位是我的义弟郭慕,那这小兄弟是?”贺赖茗也不拘谨,脸上全没了惧色,道:“我叫贺赖茗,跟着书老头儿混口饭吃。”郭慕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孩倒是毫无隐瞒,但这说书人却至今不愿报上姓名恐怕再多问也是白搭,便道:“好,那书兄,贺赖小弟,请二位随我们来。”

贺赖茗拉了书老头儿,随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嘉兴以南的一座小村。小村建于细河左右,河上建有数座黑木小桥,数艘小船停留河边,村舍间炊烟袅袅,人语欢愉,怪不得这江南历来被人比作人间天堂。这与那北方大漠相比,水土真是太过滋润,也难怪南方人性格温顺,北方人素来暴躁了。

四人走进一家酒馆,找了一张桌子坐了。

四人要了两壶村酒,一盘花生,几盘炒菜。吴天晓呵呵笑道:“这里是小村,只有初二、十六有肉买,还请书兄包涵。”书老头儿喝了口酒,摆手道:“不碍事,有酒就行,计较那么多干嘛?”四人吃了一会儿,郭慕笑道:“承蒙书兄,刚刚手下留情,兄弟者才保住了性命。不知书兄是哪门哪派?”书老头儿,停下手中的木筷瞟了一眼他,道:“我不属任何一派,怎么难道人行走江湖,就一定要有门派吗?我行走江湖独来独往,从不拉帮结派!”吴天晓听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酒杯也跳了起来,道:“你莫不是走上邪道之人?”

书老头儿摇摇头,嘿嘿一笑,道:“邪道,邪道。何为邪,何为正?难道,江湖上一定要分出个正邪吗?那些名门正派,无论五岳,三山,各门各派明争暗斗还少吗?二位知道,那东北长白山雪京派吧。”郭慕道:“雪京派虽然位于边陲,但自然是听过的。听闻雪京派掌门,飞天冰龙风先生剑术、鞭法出神入化,而且内功更是造化登峰造极,竟可虚掌凝冰,以气驭舟,当今世上可比肩者只有寥寥几人。”书老头儿,笑道:“以气驭舟那是虚,比肩者寥寥几人也是虚,但虚掌凝冰却是实。照理来说,这雪京派常年在长白山顶修行,早该与世无争。谁知,这几年风前辈不知动了什么念头竟想吞并他老邻居仙霞派。他雪京派居长白山西部,仙霞派居于长白山东侧。两派本已做了上百年的邻居,现在却因雪京派不义,闹得鸡犬不宁,暗地里冲突多次,伤者多达数百人。世间人心险恶,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二位虽不是江湖之人,但遇人还得多加思量不可冒失。”两人连声称是,只道此人见多识广为人豪爽,自己良多收益。却不知书老头儿却是在转着弯儿的教训二人行事鲁莽,为人又太过宽厚。

三人喝酣,一时忘了时辰,回过神来已是傍晚。四人付了酒钱,贺赖茗便拉了书老头儿随二人回家。吴郭二人两家毗邻,不过一道篱笆相隔,义兄吴天晓已经娶妻两年,而义弟郭慕却还未婚娶,于是二人决定让书老头儿二人住在郭慕家。

书老头儿刚一走到郭慕家院前突然下了脚步。二人奇道:“书兄,你这是干什么?”书老头儿笑道:“行!我记住了。我先再去赚点小钱,再回来。”吴晓天道:“书兄这天已经黑了,你要去哪赚钱?”书老头儿,为难一笑:“这个,这个……我去赌点小钱。”郭慕一听。忙道:“书兄,这赌可是碰不得的!你怎么会有这般爱好!?”书老头儿道:“嘿嘿,没事这对我而言只是消遣。”吴晓天,无奈道:“有些消遣也是有危险的。我们兄弟好言相劝,既然书兄不理会,那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就算想留你,就算了二人联手也是万难。只望你好自为之啊。”

书老头“嘿嘿……”笑笑,杵着盲杖走了。

吴晓天看着缓缓走远的书老头,对贺赖茗厉声道:“不许学,听到没有?!”

“嗯!”

嘉兴城中,从南城门沿青石板路北行百二十步,万家灯火中灯火之中此处热闹非凡,人语喧嚣势要压过城中花房,那门外立了四名彪形大汉。大汉虎背熊腰,身着黑衣,眼中泛着戾气,一条七彩毒虫环绕在那些大汉脖颈上,走进一看才知是那七彩纹身。纹身栩栩如生,似是在他们脖颈上蠕动,准备将毒液注入他们的身躯。

屋内放了数十张赌桌,中间墙壁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赌”字。书老头儿挤到一张赌桌前,一锦衣小哥见到,挪了挪身子,道:“你也要来玩两把?来来来,这边坐。”书老头儿,憨笑了几声在那公子身旁坐下。那庄家将骰子投入骰盅里,只闻骰子在其中短暂响了几声“啪!”的一声扣在桌上。

“双!”那公子拍出十两银子,之后又有三人下注买双。那公子拐了拐身旁的的书老头儿,道:“你不买?”书老头儿笑道:“我先看看,先看看。”那公子道:“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得到?”书老头儿没有答话,只是笑笑,做凝神倾听状。

“一、四,单!”

“哎哟!”那公子叫了一声“今晚都输了不知道几场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书老头儿嘿嘿笑了几声,对那庄家道:“带霉运的霉鬼走了,好运也就要来了,你说是吧!”

但听那骰盅“啪!”的一声,书老头儿在怀里摸了摸慢慢放到桌子上,道:“双!”另外几人却均堵了单。“买定离手!开!”众人一见,汗珠都从脸颊上滑落,只有书老头儿一人因无法看见,而正定自若。“二、四!双!”书老头儿乐呵呵的收下那庄家推来的银子。之后他又赌了几局,一直未输。待他离开之时,身上已多了一口布袋,不消说,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书老头儿赢了银子,乐呵呵的朝小村走去。他越走越喜,越走越快,突然,他放声大笑,施展轻功便如那燕子擦地而非一般,速度极快。按理说,他一盲人看不到前方道路,不可这样。可他仗着自己内功深厚,将内力集中于双耳,通过大笑回声来判断前方道路的模样。书老头儿一口气奔到村口,这才停住笑声缓缓移步。若是继续这般大笑,莫说会吵醒村中之人,甚至还会让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暂时双耳失聪。

书老头儿走到郭慕院前,道:“郭兄弟,我回来啦!”话音刚落,书老头儿忽闻身后“嗖”的一声,连忙向前跨了一步,躲过了这一剑,但布包却被划破,白花花的银子叮铃哐啷掉了一地。霎时间,五个身着暗红色软甲,头戴黑纱冠的剑士已将他团团围住。书老头儿布袋一扔,大笑道:“好啊,兔崽子,追到这儿来了!难道不怕死吗?!”那立于书老头儿面前的剑士也不答话,而是突然挺剑朝书老头儿胸口刺去。书老头儿身子一侧,避过这一剑立时又抬腿,用膝盖撞在了那人胸口下三寸。那人立时飞出数丈,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郭慕和吴晓天闻声,从屋中冲出,一见书老头儿被围,便欲上去助阵。书老头儿一听二人从房中冲出,便道:“二位兄台,你们不是这几人的对手。我一个人对付绰绰有余,二位快回屋去。我眼睛看不到,只怕伤了二位。”二人白天已见识过此人的厉害,心想既然他这么说,也只能听从了。都不敢,贸然出头。

另外四人,见状一起挺剑朝书老头儿刺去。书老头儿纵身跃起,突然白光一闪,一条刀刃从那木杖侧面弹出。只见青光一闪,书老头儿在空中朝那四人刺去,点点剑光直逼得那四人连连后退。突然其中一人挡了一剑,纵身跃起自左上向右下朝书老头儿劈去。书老头儿伸出左手,双指一夹夹住了那细剑剑锋,那剑士急的满身是汗,想要将剑拔出,那剑却像插在磐石中一般不动分毫。书老头儿手指轻轻一用力,但闻“啪”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就在那剑士惶恐之际,书老头儿已经欺身而进一剑斩在那剑士肋骨之间。这一剑力道极巨,那人本该被截为两截才对,但那人并没有被截为两段,甚至没有见到一点鲜血。紧接着书老头儿擦地而出,大吼一声,一剑斩在其中一人腋下,又用杖柄敲在了另一人腹部。二人应声而倒。

“这把剑太钝了,切菜尚且不能,更不能要人性命。但这剑尖还是可以杀人的,今日留你们一条性命,要去要留,你们自己决定吧!”书老头儿皱起眉头,摸了摸剑身说道。那四人艰难站起,其中一人道:“书大侠武功卓绝,我们自知不敌,在此拜过。只是大侠,得罪的人太多,还请大侠好自为之……”那人话还没说完,书老头儿呵道:“还他妈废话!到底走不走!”他这一呵,施展内功,震得众人双耳生疼。五人不敢久留,相互扶持施展轻功向西边逃去。

郭吴二人看得呆滞,他们知道,那四人怎么都有数十年的武功修行,绝非庸手。而在这盲人面前却像小孩打闹一般,心里对这说书青年不禁多了一丝敬畏。

郭慕走到书老头儿面前,颤抖着轻声问道:“阁下到底何人?”

书老头儿,微微一笑,道:“是了,还没向二位报上自己姓名呢。”他顿了顿,微笑道:“在下,书穆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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