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处置完毕，哥舒玄烨对哥舒夜雪说道：“雪儿，扶我起来。”
哥舒夜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伤如此重，怎么起得了身。
他又重复了一遍，“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借着深厚的内力，传到了每个人耳边。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了起来，盯着他看去，想劝阻又不敢触他的逆鳞。
哥舒玄烨由女儿搀扶着，竟然成功地站住了脚，目光扫过众人，一改平日里的神威凛凛，倒是有几分惭愧之色。
众人见他凭毅力站立起来，颇为动容，却听他说道：“感谢诸位竭诚尽职，为本教擒住了几位贼人。经此一事，本座深深自责。玄衣教在本座的统领之下，石牢竟如无掩之笼，任人来去自如，实在是我疏于管理之责。”
哥舒玄烨说完朝众人深深鞠躬，身子一颤，好在哥舒夜雪及时将他扶住，不然他必然当场跌倒。
众人为他的气度折服，尽数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只有蓝念郎说道：“此事并非教主之过，实在是念郎用人不察，竟让奸细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
哥舒玄烨深深凝眉，他本来以为是安如月针对哥舒夜雪，故意派人搅局，没想到是蓝念郎手下出事，问道：“念郎，你有何过错？”
蓝念郎惭愧不堪，说：“我手下有位叫玲珑的婢女，粗通医术。我见楚怀瑾负伤，动了恻隐之心，便暗自差玲珑探监。没想到玲珑与他里应外合，炸毁了石牢，还差点从断龙桥中逃生。”
安如月本以为是哥舒夜雪帮楚怀瑾暗度陈仓，本来满腔怒火想置她于死地，所以才煽动教众说那样的话，现在听蓝念郎揽下了罪责，却也是满脸不相信。
她说：“蓝左使，话可不能乱说，你行事向来沉稳，出任左使者十七年，从未做错一件事，你怎么可能会同情一个想刺杀教主的人？”
蓝念郎头埋得极低，却没有回应她的质疑。
哥舒玄烨心中暗自叹息，却只能板着脸道：“既然事由已查明，如月，你斟酌处置罢。”
安如月仍以为是蓝念郎在替哥舒夜雪顶罪，一双犀利的美目注视在哥舒夜雪身上，似要将她洞穿。
她的举止十分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意思，只是碍于哥舒玄烨的威严，想问又不敢问。
一个身材高挑，鹤发童颜的女人站了出来，问道：“教主，今天带头反叛的那人，是否就是楚怀瑾？”
这是玄衣教众长老中最为年长的大长老碧胧仙子，已有六十高寿，却因为练习长生诀容颜如玉，时光放佛永远停留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至于那一头白发，是她十二岁初练习长生诀时走火入魔所致。
碧胧仙子年少时被人当成妖怪追打讨伐，后来被哥舒家收留，成为哥舒玄烨的近侍，后来哥舒玄烨创立玄衣教，将她封为长老。她与哥舒玄烨关系亲近，年纪又长，所以在教中名望甚高，是少数敢当面质疑哥舒玄烨的人。
哥舒玄烨对她点了点头，说：“他正是楚怀瑾。”
碧胧皱眉道：“我听说他第一次见教主，便妄想夺教主性命，后来被教主打得经脉寸断，沦为一介废人。是蓝左使登门拜访各位长老，才求得诸位同意，将他救回。可他非但未存感激之心，再次刺杀教主，将教主的百花园都毁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人，教主怎可留在身边？”
哥舒玄烨淡然一笑，说道：“诸位都是塞外豪杰，可曾驯服过草原上的千里马？”
各位长老纷纷摇头。
碧胧说：“草原上好马易得，千里马却是百年难觅。不过这和我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哥舒玄烨说：“楚怀瑾就算一匹千里马。大家都知道，好马难驯，千里马更是如此。”
碧胧面露迟疑，仍是劝谏道：“在下以为，楚怀瑾虽是白鹤山庄庄主，但武功难以和四大世家的高手相比，纵有江南七公子的名头，也是名过其实，教主大可不必在他身上费劲。”
“哦？”哥舒玄烨微微扬眉，不怒自威，道：“若依碧胧长老的意见，我应当如何处置他？”
碧胧对他的这副神色再也熟悉不过，立即低头道：“在下不敢妄议，一切听凭教主处置。”
哥舒玄烨点了点头，暗道：还算她会看脸色。
安如月见机进言道：“教主，眼下楚怀瑾既然已被发配至死亡沙海，不如就依沙海问命的规则处置吧？”
哥舒玄烨瞪了她一眼，眼中寒芒盛放，天威难测。
安如月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气场，差点窒息而亡，好在这道气场又消散了，却见哥舒玄烨朝她点了点头，说：“好。”
沙海问命？哥舒夜雪心中一颤，她早听闻死亡沙海是大漠中被诅咒的地方，不但没有生物，更是连水源都难寻，这数十年擅闯沙海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但是沙海问命是什么意思？
思虑间众人都已散尽，只有安如月被哥舒玄烨留了下来，三人一同回到议事厅中。
哥舒玄烨阴沉着脸，问：“安如月，我只是让你将唐婉君请回本教，你为何对她的同伴下毒手？”
他还是追究了。安如月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说：“是属下自作主张，想借此将与她同行之人一网打尽。”
“我从未要求你捉其他人。”哥舒玄烨说：“这些年来，你还自作主张做了多少事？”
安如月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哥舒玄烨的玄机使遍布各地，对于她的行事了若指掌，他得知她的所为是迟早的事。但是她不后悔，因为她所做的，全是为玄衣教利益着想的事。
哥舒玄烨从袖间取出一本书册，交到哥舒夜雪的手里，说：“雪儿，你念一念。”
哥舒夜雪接过书册，书册封面没有题字，但有些破损，应该是时常被人翻阅所致。翻开书册，上面记载的内容令她目光一凛，赫然竟是安如月的行止记述。
“玄衣教创立元年，受命劝降高昌，高昌王族倾城而出，奉上行宫作为投诚的礼物，但安右使以假意投诚为由，将高昌王室尽数杀死，上至八十岁耆老，下至腹中胎儿，无一幸免。”
“玄衣教历三年，受命向西域诸国布教，与各国水井投毒，伪造疫病横行假象，以良药而饵引诱病人加入玄衣教，一时间收罗门人千余人。然时疫过后，阴谋被门人察觉，引起叛变，暗中将千余人毒杀，只留下不明真相的孤寡儿女，继续为本教卖命。”
“玄衣教历十年，中原正派领袖玉虚门、纯阳派遣使欲与本派建交，以刺客之名怒斩来使，从此本教与中原各派势同水火，被指为魔教。”
……
哥舒夜雪将安如月的罪状逐一念出，她的行为几乎可以用残暴不仁、令人发指来形容。很难想象，在她这副妩媚美丽的皮囊下，竟是这般狠辣的心肠。
哥舒玄烨问：“安如月，你可有解释？”
安如月咬牙道：“我与教主识于微时，对教主的忠心可昭日月。世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可我做的桩桩件件，俱是为了保护教主，光大玄衣教。
高昌城王族献城求活，看似对本教十分忠诚，但像这种连祖宗基业都可以出卖的人，随时都会出卖我教，我只能将他们杀了以绝后患。
至于西域布教……当时西域各国以佛教为尊，世人皆认为信佛可以解除业障，超脱生死，新月教利用这点建立佛国，吸纳教众与本教为敌，我为了摧毁新月教的阴谋，才出此下策，至于后续的事情，实在是情非得已。
而当年斩杀来时的事，我更自问问心无愧。当年玄衣教势大，玉虚门、纯阳派派来死士，明面上是求和，实则是要置教主于死地，我察觉他们的奸计，在他们面见教主之前将他们清理干净，又有什么错？”
安如月一口气将自己做的所有事都解释了一番，哥舒夜雪深深皱眉，若按照安如月的说辞，倒是有一些道理。只是无论如何，安如月处事都只顾及玄衣教的利益，将其他人的性命视若草芥，这一点令她十分不舒服。
哥舒玄烨一边听安如月解释，一边捏着书册，脸色阴晴不定。
安如月终于解释清楚，抬头道：“教主，如月已经解释完毕，若教主仍觉得如月行事不妥，如月愿意受罚。”
她一双眼睛通红，饱含了委屈和心酸。十七年的年华，她尽数用在了自己心爱的事业上，却落得满身骂名，任她再铁石心肠，都忍不住为自己伤心。
哥舒玄烨将记载了安如月的罪状的书页撕下，于掌心捏成粉末，温声道：“你起身吧。”
哥舒夜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安如月犯下如此重罪，竟然就此一笔勾销了？
安如月也诧异万分，怔然盯着哥舒玄烨，忘了起身。
哥舒玄烨对哥舒夜雪说：“雪儿，帮我扶她起来。”
哥舒夜雪心不甘情不愿地扶起了安如月，却听哥舒玄烨说：“安如月，你我自小相识，你的心性我最为了解。这些年你为了本教背弃初心，代我做了许多我不方便做的事，若说责怪，我更应该责怪我自己。”
哥舒夜雪脸色白了几分，她怎么就没想到，虽然这些恶行都是安如月犯下，但哥舒玄烨对安如月的行止了若指掌，一直有机会阻止她，却没有任何行动，其实早已默许了安如月的所为。
“教主……”安如月声音一颤，两行清泪飙出，差点又跪倒在地。
“不过你的所作所为已经遭到许多教众的非议，我若是不责罚你，恐怕难平众怒。”哥舒玄烨抬眸深看了她一眼，似有一抹柔情一闪而逝，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安如月腰间的白绫上。
哥舒玄烨问：“你那个叫苏卿的弟子，腰间也有一道白绫？”
安如月犹豫了一瞬，答道：“是的，我的弟子们随我学习惊鸿掠影，人手一道白绫。”
哥舒玄烨点了点头，说：“那就让她作为你的替身，参与沙海问命吧。”
安如月立即跪了下来，说：“教主，求你收回成命，苏卿还是个孩子，去不得沙海。”
哥舒玄烨怒道：“那你的意思，是想亲自去了？”
安如月紧咬着唇，似乎内心正经历着极大的挣扎，最终咬牙道：“我愿意亲自领罚！”
哥舒玄烨气得站了起来，吼道：“为了一个普通弟子，你竟然不要命了吗？”
他刚说完，便立即胸口苦闷，嘴角溢出一抹血丝，显然是牵动了伤势。
哥舒夜雪急忙将他扶着，劝道：“爹，不要动气。”
安如月解释说：“苏卿不是普通弟子，她和我一般，都是战场上的孤儿，我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所以我对她格外照顾，私下送了她一条相同的白绫。可我不想连累她，若教主要我死，我死便是。”
说罢安如月拔出腰间的匕首，决然往小腹刺去。
哥舒玄烨不顾伤势从哥舒夜雪手里挣脱，闪身上去握住了刀刃，不顾双手血流如注，狠狠地瞪着她，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命属于我，我没让你死，你不能死。”
安如月吓得木然愣住了，待她反应过来，哥舒玄烨竟是身子一颤，倒在了她的肩头。
“教主！”
“爹！”
哥舒夜雪飞身上前，却发现父亲已经体力透支，晕阙过去不省人事了。她无奈只能与安如月合力将哥舒玄烨带回起居的庭院之中。
大雪纷扬，宛若漫天鹅毛，扰乱了哥舒夜雪的心绪，她送安如月离开，忍不住问：“沙海问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宁死都不愿让苏卿去替你？”
安如月深吸了一口气，说：“沙海问命是对教中犯了死罪的人的惩罚。玄衣教经营至今不过短短十七年，根基远没有中原那些门派坚固，不敢私设死罪，所以便设立了沙海问命，说是只要经受了死亡沙漠的考验，成为最后一个幸存者，犯下的罪孽就能被赦免，但其实那片沙海缺水断粮，生还的机会非常渺茫。”
哥舒夜雪听得心惊胆颤，这沙海问命就形同一把钝刀子，虽然不能将人一下子杀死，却是在慢慢地给人放血，消磨人的意志，比直接处死更加残忍。
哥舒夜雪不甘心，问：“难道沙海问命之后就没有活下来的人吗？”
安如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沙海问命的规则很残酷，只有将同伴们杀死，以他们的血肉为食，才可能熬下来；而且不战至最后一人，沙海绝不会被打开。这些年被放入沙海问命的人只有二三成是死于恶劣的环境，过半人都是因为饱受背叛，或者是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自杀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那片沙漠。。”
哥舒夜雪身子一颤，世上竟有如此泯灭人性的刑罚，而且还是她父亲设下，实在是难以接受。
安如月忽然说：“雪儿，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哥舒夜雪虽然在回答她，但心中想着楚怀瑾在沙海中将遭受的苦难，早已心不在焉。
安如月说：“教主设定沙海问命规则时曾经说过，若是有难得一遇的良才，或许可以在沙海中埋藏三道赦免符，只要有人启动赦免符，就可以从沙海中释放出来。我想求你劝教主放置赦免符，给苏卿、楚怀瑾留一线生机。”
哥舒夜雪摇头道：“你这是作茧自缚。你跟了我爹这么多年，他稍稍皱一下眉头便可猜到他的意思。可你明知道他想护着楚怀瑾，却非要提议送他去沙海问命，所以才连累了苏卿。事到如今，你还想叫我帮你劝他？”
安如月抓着她的衣袖，问道：“难道你就这般狠心，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去死？”
“我……”哥舒夜雪无言，沙海问命的生存名额有限，若是由楚怀瑾选择，他应该也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吧。她怎么可能看着他去赴死。
哥舒夜雪咬了咬牙，说：“罢了，我会想办法。”
“好。”得到了她的应允，安如月终于舒了口气，又想起在火焰山对她的折磨，抱歉道：“雪儿，之前在火焰山那样对你，是我做得太绝了。”
哥舒夜雪漠然摇头，“当时爹化名萧朗，潜伏在高昌分舵之中，他本可以出面阻拦你，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我明白，那是我应受的刑罚。”
安如月怔了怔，解释道：“雪儿，你别记恨你爹，他虽然身为本教教主，看似号令天下，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时候为了顺应教众的心意，他也是身不由己。”
哥舒夜雪笑道：“身不由己？若他从未想过行船水上，又怎么会身不由己？”
安如月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是暗指哥舒玄烨过分看重权利和地位，所以才会为民意左右，若孤家寡人，则来去自由不受旁人意见所扰。
安如月说：“雪儿，你爹他创立玄衣教，向来无称雄争霸之心，只是想广庇天下胡人，令胡人免受战乱之苦，得到中原人的尊重。”
哥舒夜雪摇头道：“难道为了行善，便可以默许手下作恶吗？为了多数人的福祉，就可以牺牲少数人的性命吗？今日我才知道，中原人将玄衣教视为魔教，将爹视为魔头，并非因为他们仇视异族人，而是因为我们行事极端，有违善良。”
安如月仰头大笑，脸色尽是反讽之意，“你和我谈善良，你可知道，所有的善良都是有条件的！素鞋无尘，是因为鞋底承担了污垢；莲花高洁，是因为淤泥滋养。这些年你受教主庇护，避于江湖风雨之外，所以才能说出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若你并不哥舒玄烨的女儿，只是个普通的胡女，你还不知道被中原人如何折辱呢！”
“你走。”哥舒夜雪伸手指了离开的方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寒意森森。她不想再听安如月的任何一句话，因为这些话像一颗颗石子，将她心底平静的湖面打碎，翻开千万重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