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色的轻烟从鹤嘴中吐出，如梦似幻，萦绕在一汪人工池塘周围。池塘内水光潋滟，白莲高雅，一道小桥跨过南北，颇有烟雨江南的风味。
楚怀瑾从梦中醒来，撩起水蓝色的纱帐，第一眼看见房间里摆设，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南。
然而屋内的砖瓦厚实粗糙，一看便是北地风格，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上一次清醒的时候，是在雪山深渊之中。
我竟然没死？
他欣喜若狂，然而很快心中又泛出一抹淡淡的悲苦——他为了救哥舒夜雪，散去一身功力，此生无望手刃仇人了。
想不到我挣扎了这么多年，最终不是败给了仇人，而是败给了她。
他的嘴角溢出了无奈的笑容。
他走出庭院，想要寻找哥舒夜雪，却意外发现了一道更为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是他日日夜夜都惦记着的，哪怕是在梦中都不敢忘却的身影。
庭院中有一棵秀颀的白玉兰树，树下有一套白玉石桌椅，哥舒玄烨正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赏景，还是在等他。
他的手自然地落在腰间剑上，却想起自己内力尽失，不是哥舒玄烨的对手。而且哥舒玄烨背对着他，一个君子不应该从背后下手。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哥舒玄烨开口了。
“你终于醒了。”
哥舒玄烨的声音浑厚有磁性，虽然是很平淡的话语，却令楚怀瑾有种被压慑的感觉。
“我有三个好消息告诉你。”
楚怀瑾终于想起来了，他在昏迷之前，是哥舒玄烨救了他，于是问道：“什么好消息？”
哥舒玄烨一边斟茶，一边从容不迫地说：“第一，你活下来了。第二，你的内力还在。第三，你想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
三个好消息说完，哥舒玄烨正好斟了两杯茶。
楚怀瑾暗自运气內视，果然发现自己的内力还在，但奇怪的是，他体内此刻有两道真气，一道醇正绵长，刚柔并济，应该是他本来的真气；另一道却是汹涌翻腾，极其霸道，绝非正派内功修炼而来。
难道是他的真气？
楚怀瑾望了哥舒玄烨一眼，哥舒玄烨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两杯茶。他取过其中一杯，一饮为尽，道了声：“谢谢。”
哥舒玄烨点了点头，起身道：“来吧。”
“呛哴”一声轻吟，鱼肠剑出匣，天上的流云在瞬间凝滞，所有的光华一时间全落在剑锋之上。
寒光照在楚怀瑾的脸上，将他映得如冰窖中的冰人。他剑眉轻扬，星眸透着决然，紧抿着双唇，手中剑招如狂风骤雨，劈头向哥舒玄烨轰去。
十五年前，他亲眼看见父亲用闲云剑法与哥舒玄烨对决，父亲的武学境界已至出神入化，跟哥舒玄烨本来应该可以打个平手，可惜他选错了剑法。闲云剑法隽逸风流，与玉虚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同样敌不过玄衣剑法，所以此时此刻楚怀瑾完全放弃了家传剑法，出其不意地用了沈无瑕的快刀诀。
快刀诀顾名思义，讲究一个快字，以快速的节奏打乱对方的思路，将节奏掌握在我方手中。常言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套路无论在面对任何敌人都有奇效，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沈无瑕在能在江湖中混迹这么多年。
哥舒玄烨久经风雨，倒是第一次遇到种放弃自身家传，半路偷师的对手，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手底下悄然收回五成内力，有条不紊地化解着他的进攻。
楚怀瑾只在和沈无瑕交手时领略过一次快刀诀，许多招式不得要领，全凭借此时的内力支撑，洋洋洒洒攻出数十招，就已经是技穷了。反观哥舒玄烨，他一直未有出手，令楚怀瑾暗自心惊。
快刀诀终归不是我熟悉的路数，万一哥舒玄烨反手进攻，我恐怕应付不及，还是不继续冒险的好。
楚怀瑾心念既定，剑锋一转，突然划出了云中九剑的起手式。
云中九剑是奇人萧朗自创，专门克制玄衣剑法的的武功，对付哥舒玄烨自有奇效。
哥舒玄烨眼底掠过惊讶之色，大概是第一次见识这套剑法，不知虚实，生生向后掠去一大步。
刚才的起手式只是试探，楚怀瑾并没有确定要用云中九剑，因为他知道这套剑法最凶险之处在于气劲鱼贯而出之后，整个人如被废去武功一般，只能凭借芳华露支撑，而此刻他的手里并没有芳华露。
但是见哥舒玄烨对这套剑法有所顾忌，他心中越发坚定，唯有这套剑法有希望打败对手。于是他将全身真气灌注剑锋之上，行云流水地使出了云中九剑。
一时之间，庭院内飞沙走石，树影狂舞。
曾承受住了无数风沙侵蚀的屋檐，被楚怀瑾的剑锋轻轻一划，就飞了出去，发出轰然的巨响。
没有了屋檐阻隔，阳光直落下来，映在雪亮的剑锋上，忽然整个院子里尽是剑影。
庭院中的玉兰花树轰然倒下，漫天落叶缤纷飞舞，刚碰到了剑的残影，就碎作漫天绿影，和黄沙一起纠缠不休。
在黄沙与碎叶之间，楚怀瑾突然看见了一抹黑影，他知道，那就是他睡梦中都想要刺杀的仇人哥舒玄烨。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他飞身而去，漫天剑影同时落下，汇聚在他手中，直直朝哥舒玄烨刺去。
这一剑，他应是避无可避。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楚怀瑾盯着自己的手里的剑，眼中是一片血红。
哥舒玄烨握住了他的剑尖，脸上流露出赞叹之色，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套剑法不错，如果不是你心中的复仇欲望过于强烈，剑上带着凛然的杀意，虚虚实实之中，我未必能看得清你的所在。”
楚怀瑾喷出一口鲜血，刚才的最后一剑他不惜冒着气虚人亡的危险，将全身功力尽数输出，本设想即使刺不中哥舒玄烨，剑气也能将他致死，没想到哥舒玄烨的武功诡异莫测，硬生生将他的剑气打回了他体内。
庭院附近脚步声急促，原来是蓝左使察觉异响，带着人马前来护驾。
“念郎，将这个人安置好。”
哥舒玄烨放开了楚怀瑾的剑，楚怀瑾身受重创，失去了支持，直直倒在了蓝左使怀里。
哥舒玄烨走出几步，忽然说道：“你想报仇，就好好活着。”
楚怀瑾红着双眼，恨然盯着哥舒玄烨的背影，咬牙道：“你放心，我不会比你早死。”
说完这句话，楚怀瑾突然两眼一黑，再也不知人事。
哥舒玄烨嘴角溢出一抹笑意，对蓝左使道：“念郎，喂他喝下那杯护心茶。”
经历了刚才那场大战，满院狼藉不堪，唯独是那张白玉桌没有倾倒。
蓝左使捧起那杯茶，茶还是温的。他脸色微变，握着茶杯的手颤抖不已。
黑暗之中，楚怀瑾觉得自己成了一缕孤魂，在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他一个人飘了很远很远，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漫长的黑暗之中，忽然有一条细弱游丝的白色细线，他抽出了细线，豁然露出一整片光明，将他刺得全身痉挛。
“啊！”楚怀瑾大叫一声，从梦中醒转过来，却发现浑身剧痛，手脚一动也无法动弹。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在他头上，旋即他看见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带了几分欣喜，笑道：“你可知道，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呢！”
楚怀瑾立即想起自己被哥舒玄烨打败的事，咬牙想爬起身，无奈剧痛蚀心，手脚使不出一点儿力气。
“你想起身看看吗？”女孩子眨了眨眼睛，将楚怀瑾扶了起来。
这女孩子看似娇滴滴的，却是十分大力，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扶了起来。
“谢谢。”
楚怀瑾看了女孩一眼，她约莫十六七岁，梳着个双丫髻，一张稚脸水嫩可爱，令人很难讨厌得起来，便问道：“你是这里的婢子？”
女孩子点了点头，说道：“我叫玲珑。是蓝左使手下的婢女，因为粗通一些医术，所以被派过来照看你。”
楚怀瑾嘴角浮动出一丝苦笑，问道：“我现在怎么了，为什么我动不了？”
玲珑替他把了把脉，脸上多了几分惊讶，问：“你的手指可以动吗？”
楚怀瑾咬牙发力，手指勉强颤动了一下。
玲珑摇了摇头，道：“你真气错走，伤经折骨，还好命大，被人用护心茶护住心脉，否则早就死了。”
原来又是哥舒玄烨救了我一命？
楚怀瑾心肝一颤，涌出万分悲苦。
我不但不能杀了他，还被他所救，我怎么如此无用！
“你怎么了？”玲珑眨巴着眼睛，似乎对他十分在意。
他忽然觉得这个婢女过分热情，不禁深看了她一眼，听她内息轻浮，应该是个不会武功之人，想来只是个年纪小不懂事的热心丫头，便问道：“玲珑姑娘精通医术，可知有什么办法可令我恢复？”
玲珑眼珠一转，得意地笑说：“这你可问对人了！你这种症状若是放在中原，估计就连唐家堡都无法救治，只能为你切除经脉，好让你失去知觉，终身瘫痪在床。不过你现在身处本教之中嘛，本教教主、圣姑都是医术圣手，只要你能请动他们，包你一个月之内康愈如初。”
楚怀瑾死也不会求哥舒玄烨，便问道：“那你可否为我去请圣姑？”
“好啊！”玲珑高兴得直拍掌，见楚怀瑾一脸疑惑，解释道：“我和圣姑正好有些交情，她初回本教，我还没有借口去看她。”
楚怀瑾仍然心存怀疑，事情不应该如此顺利，于是不动声色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切莫让别人知道此事。”
玲珑听罢眉毛微扬，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圣姑。”
玲珑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隔了不久，正当楚怀瑾怀疑玲珑办事能否成功之时，哥舒夜雪竟然已经来了。
“雪儿……”
劫后重逢，楚怀瑾心潮激荡，千言万语在嘴边即将说出，却看了玲珑一眼，心中有所顾虑，没有说话。
哥舒夜雪立即会意，对玲珑道：“玲珑，你可否去外间替我们望风？”
玲珑朝她灿烂一笑，退了下去。
楚怀瑾望着玲珑的身影，问道：“雪儿，玲珑姑娘是？”
哥舒夜雪浅浅一笑，脸上浮出一抹红晕，说：“说来她是你我之间的青鸟——她是蓝叔叔的随身丫环，常年在中原走动，对中原风土人情了若指掌。
以前我常听她说江湖中人多是将仁义忠勇挂在嘴边，其实是维护各自的利益，只有你品性高洁，山庄没落时独善其身，山庄崛起后行侠仗义，兼济天下，所以才生出了前往中原去见你一面的想法。”
楚怀瑾心中惭愧，说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哥舒夜雪摇头笑道：“好与不好都不重要了，今生我已经认定了你，绝不会再弃你而去。”
“雪儿。”楚怀瑾感动莫名，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却牵动伤势，痛苦全部表现在了脸上。
“你怎么了？”哥舒夜雪连忙去探他的脉，手刚搭上他的脉，脸色就黯然下来，眼圈泛红，怔怔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样？”
她向来冷静，现在露出这副神色，楚怀瑾想也不想就知道自己伤势严重。
哥舒夜雪紧咬着唇没有说话，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怀瑾被她吓到了，深深的恐惧蓦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哥舒夜雪平白无故地问了一句，“怀瑾，你愿不愿意加入玄衣教？”
“什么？”楚怀瑾皱了皱眉，却见她一脸认真，答道：“我不愿意。”
哥舒夜雪心情沉重，无力道：“那你的伤……无药可治。”
楚怀瑾如遭雷劈，惊颤了半晌，才说道：“可是玲珑说过，你可以救我。”
哥舒夜雪长叹了一口气，凄然道：“你经脉受损，须浸浴金汤调理，由十位本教高手以真气引渡，才可以恢复如初。但是你并非我教中人，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你耗费功力呢？”
楚怀瑾无言以对，却见她黯然伤心，劝解道：“雪儿，你别难过，我相信总会有别的办法的。”
哥舒夜雪摇头道：“怎么会有？普天之下，没有人在医术的造诣更胜于我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也早知道你不愿意试，我……”
她越说越难过，泪雨倾然落下，打湿了他的心。
他的心本来就纠结又怅惘，经她这么一折腾，越发的难受不堪。
我堂堂七尺男儿，不但不能手刃仇人，还要令心爱的女人为我伤心落泪，还有有什么脸面存活于世？
他猛然咬舌，想要自尽，却是松软无力，连自绝都不能够。
哥舒夜雪回过神来，抹去了眼泪，说道：“怀瑾，对不起，刚才是我失态了。”
楚怀瑾心中一痛，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在他身边，他怎么忍心负心离去，他摇了摇头，道：“雪儿，是我太执着了，我愿意加入玄衣教。”
“什么？”哥舒夜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眼中还有泪花几许，流光熠熠，令他既痛彻心扉，又无限爱怜，他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重复道：“我愿意加入玄衣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