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山中，明月高悬于枯枝之上，寒鸦低语，风声萧萧，一片凄凉之色。
沈无瑕盘腿坐在地上，上半身****着，露出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伤痕。这些都是江湖给他的赠礼。这些伤痕之中，有一处最为触目惊心，是一道从由左胸延长至小腹右侧的剑型伤淤青，正是今日与万一鸣比剑时所伤。
萧瑶坐在他身后，为他输罢内力，说道：“这道剑气伤及内脏，好在我及时为你封住要害，才没有内出血而死，可是三个月之内，你不可与人再动武了。”
沈无瑕嘿嘿一笑，躺倒在地，说：“没关系，有你在，何须我动手。”
萧瑶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你本来不用接那一剑的。”
沈无瑕在身旁摸来一根秸秆，无聊地玩着，说道：“我是不用接，但若想拦下那一剑，要么要他的命，要么卸下他一根胳膊，何必呢？”
萧瑶没好气地说：“你可以闪开。”
“我身后便是你，我怎么能让你受伤呢。”沈无瑕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摸萧瑶的脸，好像这只是一场游戏，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萧瑶的眼圈红了，握住他的说，问：“沈无瑕，为什么你明明在说真心话，却故意表现得如此轻浮？”
沈无瑕对上了她的眼睛，那一汪桃花潭水之中，尽是心疼，他的心莫名抽痛，嘴上仍逞强道：“我怕你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是一道暗影，不希望有任何记住我。”
他一定是一个人生活太久了，所以才会害怕和人走近。萧瑶微微一笑，没有再为难他，低头说道：“其实我和你很像，我从小就很喜欢穿着夜行衣到各处走动，从来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沈无瑕哈哈大笑，“那你岂不是探到了许多秘密？”
“不错。”萧瑶的脸色微微发白，说：“只可惜有些秘密，却不是我愿意知悉的。”
沈无瑕察觉她神情有异，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刺探你的过去。”
“不是……”萧瑶摇了摇头，抱着双肩，说：“是我的病，我的病又发作了。”
沈无瑕连忙伸手去探萧瑶的脉，那一瞬间他仿佛以为摸到了冰凉的玉，一点儿都不像人的温度。他抬手就要为萧瑶输真气，却被萧瑶抱住双臂，她哀求道：“不要，你若动真气，便会内出血而死。”
“那你怎么办？”沈无瑕问。
萧瑶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说：“我不要紧，这个病伴我多年，就像我的老友一样，熬过今夜就好了。”
沈无瑕问：“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哥舒玄烨他不是精通医术吗，他竟医不好你？”
萧瑶摇头道：“当年我和我爹在玉虚门下，被中原武林人士围攻，我被人重伤，是我姑姑哥舒蝶衣舍弃一身功力，一命换一命，我才活了下来。爹本想将我带回塞外，可是中原人将我们围在玉虚山中，时值寒冬腊月，我重伤未愈，又经受苦寒，便落下了病根。”
“可恶的中原人，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沈无瑕听到此处，咬牙切齿道。
萧瑶说道：“中原人也不全是坏人，当时我和爹被围困，饥寒交迫之中，有一位玉虚弟子冒险帮助我们，不但救我们脱离凶厄，还帮助我们回到关外，听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为我们祈福祷告。”
“玉虚弟子？”
沈无瑕皱着眉，关于当年的往事，他虽然未曾亲历，但时常听义父提起——当年突厥内乱，哥舒玄烨逃窜入关，易名萧朗拜入玉虚门下，玉虚三秀唐飞鸿、李沐白、白碧云都十分仰慕他，但他心中只有唐飞鸿一人。曾经他和唐飞鸿日夜倾谈，从剑术论到医术，从塞外说到中原，耳鬓厮磨，令人羡慕不已。
可是就在哥舒蝶衣抱着女儿到玉虚门下去找哥哥时，唐飞鸿突然变成了一个妒妇，她以为哥舒蝶衣是萧朗的情妇，那小女儿是他们的私生女，决意对女孩儿痛下杀手。
唐飞鸿并不是哥舒蝶衣的对手，她联合白碧云对哥舒蝶衣又是哄骗，又是偷袭，才得以一剑刺中女孩儿的胸口。哥舒蝶衣见女儿受伤，伤心欲绝，没有和两人纠缠，抱着女儿疗伤去了。
唐飞鸿和白碧云此时才得知哥舒兄妹真实身份，因为怕他们联手报复，就将他们的身份通报武林，联合江湖人士一起将他们赶尽杀绝。
可怜哥舒蝶衣，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舍弃了生命，却只能草草埋在异乡，哥舒玄烨身受重伤，被困在玉虚山的深谷之中。好在昔日同门李沐白暗自相助，在深谷中照顾了他们许久，又为他们清除了不少敌人，才将他们带出关外。
哥舒蝶衣临死前再三嘱咐，切莫为她报仇，尤其是不要让她的女儿带着仇恨之心活着。但哥舒玄烨回塞外后，发誓此生必报血仇，而且还将女孩的亲生父亲赶走，取而代之成为女孩的父亲。而这个女孩，正是眼前的萧瑶。
沈无瑕突然问：“萧瑶，你这次重返中原，可有想过复仇？”
“复仇？”萧瑶的脸上写满戏谑：“当年我还不足一岁，怎么知道仇人们都是谁？父亲这些年也没有提过复仇的事，我有时候也会问他，但他都会铁青着脸教训我，跟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想或许他放下了，我也应该放下吧。”
沈无瑕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版本，倒是和义父说的很不一样。
沈无瑕的义父不是别人，正是萧瑶的亲生父亲，赫连震天，当年他就因为坚持哥舒蝶衣的遗愿，不愿让萧瑶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才被哥舒玄烨逐出中原。
赫连震天来到中原后隐居杭州，机缘巧合之下和一位波斯舞姬成为了知交好友，不久舞姬辞世，他便将她的遗孤沈无瑕收为义子。他此生尤为牵挂远在塞外的女儿，于是临终之际，请托沈无瑕将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孩当成是妹妹一般守护。这就是为什么沈无瑕不愿参与任何人的生命，却又坚持跟着萧瑶回塞外的原因。
如果哥舒玄烨没有复仇之心，他又何必创立玄衣教，对唐婉君种下奇毒，杀死白鹤山庄庄主楚飞云？他对萧瑶所表现的态度，分明是在演戏，只是沈无瑕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
夜深了，萧瑶的身子越来越冷，沈无瑕环顾了周围，四周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他不由得担心起来，说：“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病痛吗？”
萧瑶点了点头，说：“有的，如果有酒的话……”
沈无瑕立即探向了随身携带的酒壶，可惜酒壶中早已空空如也。刚才为了他自己的伤，他早就把酒喝完了。他当即做了个决定：“我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家！”
沈无瑕说走就走，留下萧瑶一人在火堆旁，她冻得瑟瑟发抖，即使是烤着火，也无法温暖一点。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等到沈无瑕回来，便对着月亮吹出一阵急促的口哨。山坡山忽然出现了许多灰色的身影，萧瑶欣慰地一笑，终于看见了救命稻草。
是狼。一群狼从山坡上跑了下来，到了萧瑶面前，看见召唤它们的竟然是一个人类，眼中冒着幽绿的凶光，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
萧瑶却是无所畏惧，她盯着头狼的眼睛，喉咙间发出阵阵低沉的狼语。那匹头狼突然安静下来，走到她面前，朝她跪拜了下来。
她觉得十分幸运，狼和突厥人一样，有着不同的部落，恰巧这群狼是和她也算有些渊源，所以它们得知了她的身份后对她表示了友好。
她学着那匹头狼的样子，毕恭毕敬地趴在地上，低着头继续和它交流着。她取出自己的狼首面具，让狼群替她去寻找沈无瑕。头狼会意后，留下几只小狼崽，便叼着面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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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唐飞虎受伤，无暇理会唐婉君的事，唐婉君正好遂了心愿，和楚怀瑾继续上路。在沈无瑕离开的同时，楚怀瑾恰巧也离开唐婉君，到不远处的河边找些水喝。
楚怀瑾来到河边，借着月光，看见自己身后跟着几个鬼祟的声音。他立即警觉地问道：“是谁？”
可是他身后突然很安静，除了秋风萧瑟，根本没有任何脚步声和呼吸声。
难道是我多疑了？楚怀瑾转念一想，这山上人烟稀少，野兽倒是众多，或许是什么兽类恰巧经过吧。他没多想，打了水边回头，然而就在一转身时，他面前多了数双绿幽幽的眼睛。
是狼。楚怀瑾立即想到那夜他和唐婉君剿灭狼群的惨烈景象，不由得心虚，从前听说狼向来有仇必报，难道那几匹老弱的病狼竟跟了我这么远？不可能，眼前的这几匹狼身姿矫健，应该不会是长途奔涉而来的。
正在楚怀瑾疑惑不解的时候，一声雄壮的长嚎声传来，惊起林间一阵飞鸟，几头狼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列好队伍，端端正正地等待着什么。
一匹雄壮的灰狼从林间缓缓踱步而来，它嘴里正叼着萧瑶的狼首面具，轻轻地放在了楚怀瑾面前。
楚怀瑾立即认出了这个面具，正是白日里那个自称是沈无瑕妹妹的突厥姑娘所有。
听说突厥人是狼的后裔，她如今使唤狼来找我，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面具，防着那头狼突然袭击，但那狼一直望着他，好像坦荡荡的王者般，倒让他心虚了起来。
见楚怀瑾拾起了面具，头狼低唤一声，跑入林间，其余几匹狼变换到楚怀瑾身后，楚怀瑾会意，跟着那头狼跑去。
楚怀瑾很快就找到了萧瑶，她正趴在火堆旁奄奄一息。凭着背影，他便认出她是萧瑶，激动得不能自己，喊道：“是你，真的是你！”
萧瑶惊醒过来，以衣袖遮着脸，说道：“你别过来……你不许过来。我相貌极丑，不想被人看见。”
头狼见她神情激动，立即拦在楚怀瑾面前，防止楚怀瑾伤害她。
楚怀瑾醒悟过来，她不是萧瑶，她是“沈无玦”，于是便说：“沈姑娘，是下认错人了。“
萧瑶以狼语安抚了头狼，才说道：“没关系，你能不能将面具还给我？”
楚怀瑾这才想起面具的事，将面具放在地上。那头狼十分通人性，立即将面具叼起来送到她面前。
楚怀瑾见萧瑶戴了面具，才问道：“沈姑娘将面具交给狼群，可是想找什么人？”
萧瑶答道：“是……今日与唐前辈过招时我受了伤，需要以酒疗伤，家兄刚去为我取酒了，他迟迟未归，这山中野兽又多，我有些担心。”
“你需要酒？”楚怀瑾解下腰间的两壶暹罗烧春，说：“我这里恰巧有，那便送给姑娘了。”
他本想像还面具那样，让头狼把酒叼去，又怕头狼将酒洒了，延误萧瑶的伤情，正在两难之际，只听萧瑶说：“拿过来吧。”
他这才走到她面前，将酒递给她。
“谢谢。”萧瑶接过一壶酒，以衣袖遮住脸庞，提起酒壶就是猛灌，那动作十分洒脱，与当日在西湖与楚怀瑾对饮时一模一样。
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相似的女子？楚怀瑾望着萧瑶，竟是痴了。
萧瑶喝完酒，才发现他出神的模样，便问：“公子，你在想什么？”
楚怀瑾望着她，眼中柔情似海，道：“你很像一个人。”
“哦，是什么样的人？”
萧瑶手握着酒壶，心中十分忐忑，她生怕楚怀瑾突然过来扯下她的面具，硬是要将她带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她或许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怀瑾微微一笑，说：“一个让我刻骨铭心，又痛彻心扉的女人。她点燃了我的生命，让我对未来有所期待，还教我学会珍惜自己。可惜她已经离开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像她那样美好的人，会有如此绝情的一面。”
萧瑶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只觉得从手心痛到了心里，眼泪盈眶，好在她还戴着面具，即使哭了，他也毫不知情。
“那你会恨她吗？”
“恨？”楚怀瑾笑了，“我爱她都来不及，怎么会恨她。”
“可是你不是说，她令你痛苦吗？”
楚怀瑾叹了口气，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没有她的梦，梦里我平平淡淡地过了一生，很幸福，也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梦醒之后，我还是因为失去她而心痛难止。”
萧瑶一时无言，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假死骗他是对是错，只是她确实应该从他的生命中抽身离开了，便说：“她早早的离开了，或许是好事呢。我看得出，你和唐家小姐佳偶天成，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有的人只能是过客，你总得笑迎人生，不是吗？”
“不，在这里，”楚怀瑾指着自己的胸口，庄重地说道：“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有她的位置。”
萧瑶身子一颤，眼泪是再也无法遏制地落下，她感动于楚怀瑾的深情，又希望他能够放下，便劝解道：“你这又是何必，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接近你有什么样的目的。假如她是突厥人，你的家庭会接受她吗，甚至她可能是你的杀父仇人的女儿，你又该如何待她？”
“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楚怀瑾察觉到萧瑶的破绽，他之前只说了她离开了，并没有说她死了，萧瑶又怎么会知道。而且她言语之中，对他们的往事也十分清楚，如果她不是萧瑶本人，又会是谁。
萧瑶，你当我楚怀瑾是傻子吗？世间人有相似是不假，但若一个人的音容仪态，甚至记忆都相似，那岂不是同一个人。
楚怀瑾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放下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说：“这块玉佩我本来是想送给她的，第一次送给她时，被她退了回来，后来想再送出去，却又不能许她承诺，今日你我有缘，我就送给你吧。”
他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到萧瑶手里，刚碰到她的手就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意，他更加肯定，她必然是萧瑶无疑。
他心中百感交集，想将她搂入怀中，但又明白她离开是有原因的，或许是因为她是突厥人，或许是因为他和唐婉君的婚约，最可怕的原因，便是她所说，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他真的不希望是这最后一个原因。
萧瑶被他说得心神无主，冷不丁拿到玉佩，再也无法强作淡漠，心底乱如狂澜。她害怕被他看破，捂着胸口，假装是伤病发作。谁料她越是伪装，体内的气血越是郁结，突然喉头一甜，喷出鲜血。
见萧瑶吐血，楚怀瑾再也按抑不住内心的关切，上去将他扶住，掏出方巾替她擦去鲜血。
“你怎么样，怎么身子这般冷，我来为你输点真气。”楚怀瑾说罢就要为她续气，却被她一把握住手，她美目低垂，眼中是化不开的无奈与深情，艰难地道：“楚怀瑾，你走吧，从此我是生是死，与你无关。”
“不，我不会让你死。”楚怀瑾十分激动，声音也大了几分，没想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讶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