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太延年间,帝都平城已是深冬。天色阴沉暗晦,云层低而厚密,寒风肆虐,呵气成冰,城中老人皆言:怕是躲不过的暴风雪。
平城巍峨的皇宫内,香壁本泥椒的温调殿,地上铺盖厚厚的毛毯,大雁羽毛制成的幔帐中,一身深色龙袍的皇帝侧卧于榻,微阖眼皮,似是休憩,手指却轻敲榻垫。半晌,缓缓问道:“出发了?”
静立于一旁的中常侍俯身行礼细声答道:“回陛下,怕是这会儿,安王已经快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
抬眼悄悄观察着皇帝脸色,中常侍奉承道:“安王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必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没说话,依旧是休憩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道“再过一段时日,也快到元日了。最近左昭仪那边就不要影响她的心情了。”
“陛下真是对左昭仪娘娘关心备至,想必娘娘体会得到陛下心意。”
殿内恢复安静,火炉中燃着西凉进贡的瑞炭,无焰而有光,光影斑驳摇曳间,看不分明皇帝的表情。
长安城,西郡公府。
虽远未及元日,西郡公府上及早挂起节庆的装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颇有几分喜庆温暖的气氛。
世人都知,这西郡公冯朗,是前北燕太子。
此时的北燕,已然国灭六年,冯朗当年为保北燕子民不受战争之苦,携全族归顺大魏,被皇帝赐封西郡公,举家迁至长安城。
因着前北燕太子的身份,大魏皇帝,自然对这位前太子诸多提防,幸而冯朗并无丝毫复国野心,一直谨小慎微,只求自己的退让成全族人的安宁。这几年,倒也风平浪静。
“娘亲娘亲,哥哥又抢走我的却鬼丸香囊。”伴随银铃般的声音,梳着总角的粉嫩嫩的女孩撅着小嘴,跑到冯夫人身边,扯着夫人的袖子撒娇。
这女孩八九岁的年龄,模样秀气,白嫩如玉的娃娃脸未脱稚气,眼睛大而有神,眼神清澈,此刻正轻锁眉毛,撅嘴瞪着随后跑进来的少年。
冯夫人轻笑,抱起女孩:“昕儿别气,小熙,怎么能欺负妹妹呢。”
这少年便是冯朗长子,冯熙,比妹妹冯昕年长四岁,已略显棱角,浓眉高鼻,面貌堂堂,平素里最喜欢捉弄妹妹,还是孩子心性。
冯熙辩解道:“母亲,这却鬼丸可是元日当天佩戴才能驱鬼辟邪,你看昕儿,今日就拿着到处跑。”
冯昕皱皱小巧的鼻子,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驱鬼辟邪,这可不就是驱你吗?”
“昕儿咱们可是亲兄妹,我是鬼,那你也是鬼妹妹。”
“我才不是。”
“这可不容你不认,鬼妹妹。”
“娘亲!你看哥哥!”
“好啦好啦,”冯夫人安慰道,“小熙,去书房看看你父亲吧,待会该用晚膳了。”
“是,母亲。”冯熙拱拱手,朝妹妹坏笑眨个眼,转身出去了。冯昕还赖在夫人温暖的怀抱里,不愿起身。冯夫人揽着她,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晚膳时分,主位坐着冯朗。冯朗身材高瘦,面容些许憔悴,大概这些年经历人生百态,虽仅是中年,心境已是沧桑,细看两鬓斑驳华发。平日甚少言语,和家人在一起才会多展露笑容。冯家妻贤子孝,亲睦和美。饭桌上儿女还会斗嘴撒娇,逗父亲一笑。
“父亲,”冯昕说,“今年元会的屠苏酒,该是弟弟第一个喝吧。”
屠苏酒是每年元会必饮的药酒,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屠苏酒都是从最年少者饮起,取意少者得岁,贺之。冯夫人担心小孩子年龄太小,药酒过于猛烈,规定六岁才可以试饮少许。前两年最先饮酒的都是冯昕,今年弟弟冯照刚满六岁。
冯朗看着一向宠爱的小女儿,笑言:“你呀,是不是又想着什么坏点子捉弄照儿?”
“父亲怎能这样想我,我只是等不及看看照儿满脸通红的小模样呢。”冯昕回头笑嘻嘻地望着弟弟。
年幼的冯照眨巴眨巴大眼睛,嘴里还嚼着饭菜,腮帮圆鼓鼓的甚是可爱,还不知道小姐姐的心思。冯昕忍不住捏捏他的脸蛋。
晚膳后,冯熙随父亲回了书房,冯昕和冯照缠着冯夫人要听故事。
下人端来喜鹊绕梅的铜制暖炉,熏炭青烟袅袅,氤氲着热气,冯夫人被儿女围坐中间,绘声描述传说中却鬼丸的故事。说是有个叫刘次卿的人,通天眼能看见众鬼,一日看到一个书生,众鬼见了他纷纷躲避,刘次卿问此书生以何术避鬼,书生给他一丸药佩戴于臂,就能驱鬼辟邪保平安。冯昕听得入迷,便越发盼望元日的到来。
冬日里的长安城,天色昏暗的早。
冯昕困倦了,眼皮沉重,冯夫人轻拍着哄她入睡,待她睡着后着奶娘把女儿抱回西厢歇息。
冯昕香甜地睡去,沉醉梦乡中。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有人轻摇冯昕,不停唤着:“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冯昕睡眼惺忪,看到是奶娘,还没回过神,迷迷糊糊地问:“常娘,怎么了?我好困,还要睡觉。”
“小姐出大事了!快醒醒!京城来的王爷把大人抓起来了!”奶娘一脸的惊慌。
冯昕一个激灵,吃惊道:“什么?什么王爷?父亲怎么了?”
“抓起来了!把大人抓起来了!”奶娘语无伦次。
冯昕这下清醒了,急忙得跑出西厢房,远远地望见父亲冯朗站在庭院中,身后是母亲带着弟弟和府中家仆,一应人等皆是跪着,气氛压抑。冯昕慌忙跑去,跪在母亲身边,紧张地问:“娘亲,这是怎么了?”
冯夫人没答话,只是紧握住女儿的手,冯昕却第一次感觉到娘亲的手竟然这样冰凉,还微微颤抖。冯夫人的眼中似有泪光,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前方的冯朗。
冯昕这才看到,父亲面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一身黑甲戎装打扮的人,寒气逼人,想必就是奶娘口中那位京城来的王爷了。王爷身后是一排排乌泱泱的士兵。冯昕心里害怕,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安王殿下,冯某自认坦坦荡荡,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不知殿下口中所言的‘谋逆’二字,到底从何而来?”冯朗声音沉着冷静,不卑不亢。
冯昕心下一寒:“谋逆”,虽还不懂得这背后的涵义,也是知道这是严重的罪名。只不过父亲平日里只爱看书作画,怎么就被安上了这种莫名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