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得回老家一趟，看我二哥。这些天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不要忧虑，不要忧虑。”我主不是说了吗？“不要为生命忧虑。生命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尊贵得多吗？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你们这小信的人哪！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装饰，何况你们呢！……所以不要忧虑。”我主的格言，我要背诵得滚瓜烂熟。
我把房门口的猫食盘子加满，锁上门，下楼。
平型关路上被挖得一片狼藉，正在修路，汽车和人流比平时少了许多，弄堂口罗森便利店的独臂小伙反复地用他那条仅剩的独臂拍打着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着足球赛，起先我以为是他对电视机不满意，画面晃得厉害，后来才发现他是对电视机里的足球赛不满意。
我掏钱买了一瓶百威啤酒，一边喝着一边等的士，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张晓闽，两手插在裤袋里，侧着脸从街对面走过来，我大声喊她，听到我的喊声，她猛然加快了脚步，接着她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紧紧地抱着张晓闽，或者说我们俩紧紧地搂在一起，张晓闽身后是一辆白色赛欧，车头顶在我膝部，张晓闽差不多坐在那辆车的机箱盖上，我说：
“天哪！你不要紧吧？”
张晓闽在我背上拍了拍，拍拍我的头：“看你从街对面冲过来，倒是把我吓一跳。”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你这样抱着我就不危险啦？”张晓闽反问。
我这才想起要放下她，还没等我松手，“嘀――”地一声，赛欧的喇叭粗暴地响了，司机一张大脸从车箱里伸了出来：“喂！朋友，别在我车头上谈恋爱，好不好？我还要赶路呢！看看后面！”司机大拇指朝后晃了晃。
我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赛欧后面已经排了7、8辆车。
“谁谈恋爱啦？明明是你不会开车么！”张晓闽红着脸嘟囔道。
我一把把她拉到路边：“让我看看，有什么零件坏了没有？”
“算了吧！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关心人，倒像是色狼！”
被她这么一说，我经不住笑起来。独臂小伙递过两听啤酒：“你们倒没事，我的心脏病可是犯啦！啊！来来，压压惊。”
我接过易拉罐，拉开盖子，递给张晓闽，张晓闽接了，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我赶忙叫她慢点，冬天这么喝啤酒要生病的，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又拉开另一罐给独臂小伙，独臂小伙举了举手，他已经喝上了：“你们这种恋爱方式，我很羡慕，一起不要命。”
我看了一眼张晓闽，转身说：“我们只是朋友。”
“哎呀！谈恋爱就谈恋爱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晓闽调皮地四处望着，又低头看碟片架上的碟子，“你这里碟子可不少啊，Michael Bolton的Only A Woman Like You，我很喜欢啊？能放吗？”
独臂小伙挑出CD，放进唱机：“慢慢收集的，平时没什么事，看着街景，听听歌，感觉要好些。有些声音和自己在一起，总是好的。”
“‘Only A Woman Can Love You So Much！’Michael Bolton，能唱这样的歌的人一定很男人的。”张晓闽陶醉地说。
“好啦！这么陶醉。对了，你来有什么事儿吗？我要回南通老家，看我二哥去！这就要走！”我说。
“你好自恋，到这儿来就是找你啊？”张晓闽没好气地说。
“如果你不是找我的，那我就走啦？”
“不行！你要带我去！”张晓闽噘着嘴。
“那你男朋友呢？他不会生气吗？明后天可是周末，你们不要在一起吗？”
“你好封建啊！谈了恋爱，就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啦？”张晓闽背起包，拽着我往外走，“今天我就赖着你了！看你怎么甩掉我！”
“你真的要和我去南通？不会吧？没搞错？”我不相信。
“告诉你，好了吧？是裴紫姐发信要我来陪你的，本来就是来陪你过周末的么？”
“裴紫叫你来你就来啊？这个裴紫，电话不接，发信不回，却让你来陪我，什么道理呢！”想不通。不过，既然有了她的消息，总归也是好的，看来裴紫没事儿！
“你可别把你们俩之间的事儿往我身上扯，我可不想掺和。我只是尽哥们儿义务。”张晓闽做个鬼脸，“谁像你，有了新欢，就忘记了旧爱，这么长时间，一个电话都没有，真让人伤心。你看，现在，还是我主动找上门来吧？”
看着张晓闽，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还是自己开车回去，两个在人路上，可以说说话，不比一个人，我说：“真的要跟我去南通？那我们自己开车回去，这样你就不那么累了？”
“你开车到底怎么样啊？我可不想跟你殉情！我还是处女呢？”没想到张晓闽不赞成。
“算了你吧！什么处女、处长的？坐我的车，你尽管放心，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热爱生命。”我不由分说拉着张晓闽往外走，到了楼下，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拿钥匙。”
开门的时候，我注意到盘子里的猫食少了许多。Dan，这只伟大的猫，它对我了如指掌，它似乎知道我要出门，太怪了，似乎它就生活在我的心里，就是我内心的一部分。简直就是奇迹。Dan，猫国的伟大公民，成为一只猫是你的错误，你应该是一个人。Dan，你清楚地察看着人类，可又有谁能窥破你的内心？
――谁能成为它的朋友？谁又有资格做它的敌人？谁使它伤心，谁又能使它快乐？身处黑暗的逃亡生涯，Dan，它是一只优秀的猫，谁有资格让它从黑暗中走出？
2路上出奇地顺利，只是过江的时候，江风实在太大，汽渡颠簸得厉害，张晓闽干呕了几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走到渡船船舷那边，一会儿又逃了回来，外面实在太冷了，我劝她上车，她拉开车门却并不进来。
她说，车里有味道。
我说，你这样会冻病的，还是坐在车里，我开车窗。
她说，你再叫我进来，我就吐给你看！
没办法，我拿起后座上羽绒外套，给她披上，她在引擎盖上坐了一会，脸色稍稍好些。
我看她实在穿得单薄，上身一件羊毛内衣，外面套一件白色的时装棉袄，下身是单牛仔裤，脚上穿着羊皮靴子，却不是很厚实的那种。
我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她说，这件棉袄是昨天刚刚买的。
我说，刚买的，就暖和吗？
她说，只是想穿来给你看看。
我说，现在我看到的是一根冰棍外面包了一层花里胡哨的包装纸。
她说，让你嘲笑我的新衣服，让你嘲笑我的新衣服。说着，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我看到她睫毛上有细小的水珠，眼里有一层雾，是江上的水雾和露珠凝在她的睫毛上了吗？
上岸以后不过20分钟我们就到家了，可是家里没人，按了好半天门铃里面也没人应声。打父亲的手机，才知道今天上午9点二哥从看守所一出来，扬州的袁叔叔派来的车就把他们接到扬州去了。袁叔叔把他们安置在工人疗养院，让他们在扬州住些日子，散散心。
我说，那我索性到扬州来看你们吧。
父亲说，那正好，你要是晚了，就直接到菜根香饭店来，你也可以见见袁叔叔，她女儿袁丽也来，你们小时候不是一起玩的吗？
张晓闽听说我们要往扬州去，立即瘫倒在座椅上：“啊呀！那么远，我会累死，晕死，饿死，反正我会死得很惨啦！”
“那怎么办呢？他们都不在家！”我也没辙了，“家里一个人没有。”
看我焦急的样子，张晓闽眼珠一转，说道：“扬州吗？我也是愿意去的，虽然累，但是，我还是很讲义气的，你去看你二哥，我是舍命陪君子，陪的可是你哟？我吗，有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去！”
能怎么样呢？这张晓闽，不好搁置。也的确，人家是来陪我的，总归我也得表示表示，可是，张晓闽这会儿提条件，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她的刁钻，我也是领教过的。我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到了扬州再提，好吗？”
“不行！现在就提，而且还要立即履行。”张晓闽很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坚定地说。
“那行！你提吧。”我豁出去了。
“你先保证。”她拽住我，把我的手举到头顶上。
“行！保证！”
“嗯！这还差不多！”张晓闽满意地在我脑门上拍了拍。
“那你提吧！”
“不，不，不，”张晓闽摇着头，“你先开车，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只好先开车。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南通城，在陈桥入口处交了费，上了宁通一级公路。我把车速拉了起来，有160码，车子像水面上的舢板飘了起来，在160码高速行驶的普桑上，你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来自地面的重力，甚至地面的颠簸感也没有了，你会有错觉，会觉得你是在风中飞，也的确风把车子托了起来，车似乎在风里滑翔，马达有力的轰鸣，路肩旁飞驰而过的树影，加上失重悬浮的感觉，让你背心出汗，两眼发直。
这时，张晓闽突然说，我的条件想好了，停车！
我慢慢把车停下来，心里暗暗得意，这是在一级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环境条件限制啦，估计张晓闽的要求容易应付。
张晓闽翻开CD包，挑出一张超级男孩的碟子，放进唱机。董从文的车不怎么样，音响系统却改造得不错，中音源用的是阿尔派高档CD，CDA－－9815， 喇叭是RODEK品牌的，有特色的是两只SWR－1221D超低音扬声器由MRD－500放大器推动，低音效果惊人。张晓闽按下PLAY键，汽车里便充满了超级男孩演唱组金属般激越的声音。低音澎湃汹涌，仿佛潮水来临，仿佛整个车子都在颤动，胸腔能体会到超重低音喇叭振动带来的气流压力。
张晓闽按下汽车的电动门窗，下了车，在风中一字一句地喊道：
“我的条件是，跟我在这儿跳舞！”
说着，张晓闽拉开外衣，随着乐声，在风中劲舞起来，白色的衣服，火红的头发，纤细的腰肢，灰色的天际线，褐色的遥远路面，急驰的车流，那么奇怪地组合在一起，让人产生幻觉，好像非常不真实。
汽车里，超级男孩中的Lance Bass正在说：“I Will Sing to the Lord All My Life；I Will Sing Praise To My God As Long As I Live.”
我看见，张晓闽在褐色的马路边沿摇曳回旋，像一片刚刚飘下枝头的叶子，我看见，张晓闽在灰色的天空下飘摆蒸发，像一朵来自天堂的雪花，我看见，风撩着张晓闽的衣裳、头发、手臂，撩着路肩上的树枝和衰草……
我看见超级男孩在遥远的国度对着天空狂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