髙亢激越的神词声,和着阵阵鼓声从旷野上传来,仿佛是神灵的脚步声。昏睡在撮罗子木榻上的芍丹像是雷电击中,突然从木榻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就往外跑。
“萨尔甘追!”瓜尔佳讷讷惊叫着冲上前去,想拦住她。可是,来不及了,芍丹一弯腰,闪身钻进黑乎乎的林子,飞快地往山上跑去,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劈哩啪啦的声音。瓜尔佳讷讷赶忙点起松明子火把,朝有响声的地方奔去。
火祭场上,火把熊熊燃烧。满山遍野的火苗连成片,整个火祭场被火的光芒照得透亮。
人们满怀着崇敬的心情,敲响手中的狍皮鼓。震天动地的鼓声是肃慎人感谢三百创世女神的心声:
感谢遂石神妈妈,是她心里的热火从地底喷发,身子化成一望无际的黑土,眼睛化成悬挂九层天上的日6头发化成遮天盖地的森林,汗水和血液化成山溪江河。
感舟火母神妈妈,是她把自己身上的一束束光毛拔下,黑暗的夜空从此有了点点星光。
感舟鹰神妈妈,是她飞过太阳给人类带来火种。人们在森林里点起大火堆,度过漫漫长夜。人们在冰封的大地上点起冰灯,度过寒冷的冬天。因为有了火,人类结束芬毛饮血的生活,和野兽有了区分。
今夜,这震天的鼓声跨山越海,飞越九天,请来至尊至上的妈妈众神们,她们用翱翔长空的翅膀,用清澈圣洁的东海水用太阳温暖的火花,驱除藏在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的恶魔,给鹰谷带来安宁祥和。
伊尔根觉罗敲着神鼓晃动腰铃,跳起神舞。
火光中他神采飞扬神帽上最高层的神鸟嘴衔铜铃,鸟尾上拖着的九色大彩穗飘带,跟着他旋转的舞姿飞动,似彩虹,又似彩浪。百根皮条神裙黄、红、白、褐、黑五彩十色飞扬闪烁。
四个年轻的小萨满戴着单鸟小神帽,在他身边跳起旋头舞彩条飞舞神鼓咚咚震响腰铃啷啷锵锵火祭场的气氛热烈非凡。
人们欢呼着戴上面具,如醉如痴地围成圆圈,手舞足蹈地跳起火舞。
嘿耶,嘿耶,冰雪里生儿育女,
嘿耶,嘿耶,森林里活过白头,
嘿耶,嘿耶,雾里浪里看穿阔海,
在人们激昂的歌声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火祭场的边上:一身白鹿皮衣挂满草叶和荆棘,丝丝条条的已遮不住她的身体,飞扬的布条里,看得见她半裸的胸上那髙髙凸起的乳房,看得见她隆起的腹部!
夜风滚过旷野,一串串火星从大火堆里腾空跳出,裹在熊熊燃烧的火苗里升腾,发出一阵阵爆裂的噼啪声。
不知是什么年代就凿刻在山上的岩画也摇动起来,奔驰的野马,凶狠的野猪,成群的罕达猂、野鹿和黄羊,鲜血淋漓、尸体横陈的人头祭,癫狂醉迷的舞蹈,赤裸裸的交媾……一幅幅古老而神秘的岩画,在人们舞动的影子中,飞升的火苗里不停闪现。
女人迈着呆滞的脚步向舞蹈的人们走来。人们没有发现,继续歌。
夜风吹过,她满头的黑发迎风而起,在她的肩后翻飞。跳动的火苗她的,那,那白的雕斧刻。是她,是那个萨尔甘追,是那个祸害虎尔哈部、祸害纳汉泰的萨尔甘追!
火祭场边上出个人,们飞她过。
一个一个。
人们更热烈地唱着:
火是闪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笑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树上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雨里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突然,伊尔根觉罗浑身发抖,昏厥在地。
鼓声未停,更激越如雷!众小萨满、纳汉泰和舒穆禄一涌而上,将神灵附体的伊尔根觉罗抬下神坛。他的魂气将去巡行广宇,为族众请来九天的神灵。
人们开始轮番往火堆里加松枝。
一群男人突然出现火光里跑在前面的是老玛法和钮钴禄。他们高高地举着一个女人飞快地跑到大火堆跟前把那个女人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火里!
“砰”地一声巨响燃烧着的火堆爆炸似地飞起来燃烧的松枝像一个个小火把,通红的火炭像一颗颗火球飞落在人们头上和脚下满天满地一片通红。
人们像惊鸟,叫的叫,喊的喊逃的逃,火祭场上乱糟糟。
纳汉泰和舒穆禄大步流星急奔上来,这时他们看到:通红的大火池里躺卧着一个女人。她从火中站了起来火苗呼呼地在她的身边飞升肆虐地舔着她半裸的身体。
上天!这是他们都爱、都要的那个萨尔甘追!
和禄地往火里去老玛法和钮钴禄带领的几个人挺身而出,拦住纳汉泰和舒穆禄不准他们靠近半分!
一看围上来的是虎尔哈的男人,舒穆禄气愤难抑他猛地上前抓住纳汉泰,一拳就打了上去:“好啊!纳汉泰!你居然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不朝我来?朝我来啊!”
纳汉泰被突然发生的事弄懵了:“我干的?你他妈的瞎了眼了!”他挥手冲着舒穆禄的脸上重重地回了一拳用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虎尔哈的给我抢人!”“哗”地一阵骚乱,虎尔哈部的男人们朝火堆里冲去!
“尼玛察的!给我上!”舒穆禄用力地擦去嘴上流着的鲜血大声怒喊!尼玛察部的男人们冲了上来,跟在舒穆禄的身后向大火池里去芍丹在熊熊火焰中惊恐地号叫着,挣扎着竭尽全力突围着,然而无济于事……
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火苗正在四处肆虐,火光正在满天飞窜!
那是要命的啊!不能让男人们为了这个妖孽女人送命!不能让虎尔哈和尼玛察毁在这个妖孽的女人身上!
女人们一涌而上,疯狂地拉扯着厮打的男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刻,突然,一阵鼓声从原野上空传来,伊尔根觉罗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跳进通红的火池,抱着烈火中的芍丹飞身而出!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芍丹仍然是一头的黑发,仍然是一身千丝百缕的白鹿皮衣。熊熊燃烧的火海里她居然毫发未伤!
焰着,着,着,焰难让她的神情多了几分坚毅。她怔在了那里。
突然,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梦游姿态,一个转身,腾空跳进通红!
无数团火苗轰地发出一声巨响,闪烁着聚拢在她身边,熊熊地燃烧!
满头在焰。的在焰。的在焰出,的身在焰出“安巴乌勒衮(神降临)”伊尔根觉罗髙声地向人们宣颂。人们跪在地上敲响神鼓,唱起肃慎人千古传承的颂鹰神歌:
从前啊从前,地上是水,天上是水,
到处像一片大海,大浪像铜镜飞闪,
就在这灾难里啊,什么生命也难活,
男男女女挣扎灭绝,漂流啊无处栖身。
远处来一位海的神灵,把一男一女驮到身上。
这是天上萨满助佑的,到岛上洞里生育后嗣,
人类才得以绵延。天神派神鹰妈妈,
叼走了这一男一女生下的女儿,
哺育她成为人类第一个女萨满,和人类的始母神,
在神鹰妈妈不在时,是一群刺猬妈妈神遮盖了她,
使她免遭毒虫与猛兽的伤害……
歌声鼓声像蝴蝶扇动翅膀原野上刮起呼啸的风森林里万木惊天摇动滔天的绿浪吹起冲上九天的火焰,通红的大火池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响声,飞升起一长串一长串的火星,无数银色的火星伴随着金红的火舌飞转,烧红了天烧红了原野辉映着群星闪烁的夜空把天和地连成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凝视着烈火中的芍丹:她伸展双臂缓缓起舞,好似神鹰妈妈翅蔽日月,乘神风呼啸而来她旋转飞腾好似神鹰妈妈长风荡野,穿千里云海翱翔。她弯腰,像背负着人类的神鹰妈妈跳起端庄优美的鹰步,满怀深情地唱着:
额勒哈拉安巴葛卟……
我的姓氏,我的族源啊,
夫勒赫,夫勒赫,一棵树上的根须,
吉哩赫,吉哩赫,一个角上的枝杈,
特巴赫,特巴赫,一个胎胞的儿女,
诺诺赫诺诺赫萨哈林鱼卧褶子。
布库哩山麓,布尔和哩湖,
我们肃慎人的开世祖乡。
佛库伦妈妈,佛库伦妈妈我人的女。
浩浩冬夜穿地穴眠,
漫漫岁月獾狍鱼裳,
皑皑长冬打围猎射,
炎炎短夏河汊围鱼。
夜风从髙空旋下!古朴苍凉的神歌在鹰谷回荡……
上天,如果不是神鹰妈妈降临在她的身上,那个不会说话的萨尔甘追怎么会唱出虎尔哈部那久远的族源古歌?又怎么会跳起激烈昂扬、刚劲飞腾的鹰舞?
那穿破夜空而降的、巨大的、慑人魂魄的感觉使人们眩晕,一股神秘而又不容人置疑的强大力量在人们中间蔓延!人们眼中噙满泪水,迎请上天赐给虎尔哈和尼玛察的女萨满。低声地跟着夜空中的回音诵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芍丹掀起白衣,趟出火池,站立在纳汉泰和舒穆禄的面前,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洁净得就像那髙阔的夜空、荡漾着清澈的镜泊湖水,没有一丝儿浪,没有一丝儿波,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她的眼光越过人群,向着火光与星光交织的夜空,喃喃地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
纳汉泰和舒穆禄昂着神色严峻的面孔,茫然而又迷惘地看着眼前的芍丹萨尔甘追啊萨尔甘追!您到底是从人变成了神,还是从神变成了人?虎尔哈和尼玛察,已经十几年没有自己的萨满了。是不是我们与您在林中的相遇就是萨满神秘的安排?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那么的不,那么的,那么的煎熬,而今,您又站在我们的面前,念诵那神圣久远的族源神歌,如果您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女萨满,那么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应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难道这是上天的旨意!
恍惚、激动、热泪盈眶,一阵不断升腾的感觉强烈地在胸膛里无限扩大,纳汉泰和舒穆禄觉得身体变得虚无起来,就像一颗颗东海水的七彩水泡泡要在那冲天的火光中飞升!他们俩齐刷刷地左腿上前一步右腿着地全跪在芍丹面前齐声念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
他们俩念诵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逐渐地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最后变成一个词:
虎尔哈、虎尔哈、虎尔哈……
被两位年轻的穆昆达整齐而又充满希望的声音所感动人们都跟着大声地念诵。
鹰谷迎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新的一天开始了。
感谢上天的佑护,两个穆昆合成一个大穆昆,新的虎尔哈部诞。
为感谢上天的恩赐,人们要在鹰谷里搭建一座新的堂子。从今以后在这座堂子里,女萨满将为穆昆举行祭天仪式穆昆达将在祖面前穆的大。
祭天是肃慎人神圣的事,为挑选建堂子的吉祥地,伊尔根觉罗和纳汉泰、舒穆禄跑遍鹰谷。今天一大早,他们叫上老玛法和富察又上。
火祭仪式上的激动还荡漾在心里火祭仪式上的神秘还笼罩在脑海,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山顶上,俯瞰着山下的景色:一座座撮罗子像星星一样撒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一缕缕炊烟如云似雾在林中飘溢,一个个女人的身影隐约闪现,时不时还传来一声声犬吠。
“猎狗都耐不住地叫唤,该进山打围了。”老玛法自言自语地说着。
“是啊,老玛法,很快就要到猎鹿的黄金季节了。今天叫您和富察一起来,就是要和你们商量定夺建堂子的大事。”伊尔根觉罗大萨满说,“您是虎尔哈的老人了,拿个主意吧。”
“我能拿啥主意,拿不了了,”老玛法看了一眼伊尔根觉罗,又看了看纳汉泰和舒穆禄,躲开他们的目光,愧疚地低声说,“我老了,糊涂了……”
“玛法,这事也不能全怪您。”纳汉泰很过意不去的走到老玛法身边,拉着他的手说,“这事,你也是为了我好,以后再办啥事,我多想想应该怎么办。”
“老玛法,翻过大山,眼前就是一片新的林子,”舒穆禄走上前,真诚地对老玛法说,“要不是您,咱们今天能站在一起吗?老玛法,我敬重您!这两天,伊尔根觉罗给我和纳汉泰说了好些个事,就等您和富察大伯帮着我去做呢。”
“玛法,过去的事就别寻思了,我看现在这样挺好,你看,这两位阿哥能站在一起,不也是过了很多道坎吗?不容易啊,咱们就尽力吧。”富察感慨万千。
“老玛法,您是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这的……”纳汉泰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了。人们的话让他想起往事,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阿玛和茑萝讷讷。一天一天又一天,他们都在他的生命里走得越来越远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脑海,敲打着他的心。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强压下满心的伤悲,满目艮泪光地指着山下说,“看,那就是伊尔根觉罗萨满达给虎尔哈部选中的吉祥地。”
“你们看这山前是一片森林一望无际,郁郁葱葱。左右山8怀抱,山底是布星湖的一汪清水这山多灵气,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它都像一只大鹰在喝水。知道这座山的来历吗?”伊尔根觉罗回过头来问大家。
“听我讷讷说,是神鹰妈妈变的。”舒穆禄轻声回答。
“对了!”伊尔根觉罗顿了一顿,充满崇敬地说,“冲天的烈火中,神鹰妈妈被烧得浑身通红,口干舌燥,眼看就要被烧成灰烬,这时,她看见火海中有一汪银亮亮的水泡子,就拼命地扑打着翅膀朝那水泡子飞去。这水泡子就是这布星湖,她喝啊喝啊不停地喝通红的身子渐渐地变得碧绿。为人类取来火种的神鹰妈妈化成山峰,永远地留在了这草原上……”
来的声,声望,只在的空飞翔它们一会儿振翅直冲高天,一会儿平舒双膀滑行。
纳汉泰满脸闪射着青春的光芒他指着飞翔的海东青语声朗朗地说:“舒穆禄,没啥可说的,你说你是哪一只海东青?”
“我是这一只。”舒穆禄指着那正在盘旋的海东青,得意地说,“看,正在寻找猎物呢。”那只海东青从高空盘旋而下。
“你看,我来了!”纳汉泰挺着胸脯,舒展双臂,一句话说得荡气回肠。
两只海东青并排着飞上蓝天。
伊尔根觉罗老玛法、富察看着英姿勃勃的两位阿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感谢神的佑护赐给虎尔哈部一个女萨满”伊尔根觉罗温和亲切地说,“纳汉泰、舒穆禄,一个和睦、不欺邻辱弱、凝聚众心的穆昆,必然孕生萨满。这是虎尔哈部发达兴旺的祥瑞之兆啊!”
“愿上天保佑!可是,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叫她……”
伊尔根觉罗抬手做了一个手势老玛法不再说下去。
“昨天晚上有白鹿托梦与我,告诉我那个萨尔甘追叫芍丹。”伊尔根觉罗看了纳汉泰和舒穆禄一眼,郑重地说。
“芍丹?”舒穆禄和纳汉泰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句。
“对,在她没有生下哈哈珠子之前,你们都不要再去找她,否则,这将给你们,给虎尔哈和尼玛察都带来灭顶的灾难!”
伊尔根觉罗的目光投向远方,一字一句地说着:“记住我的话,不要违背。今天晚上,我将为她‘授乌云’。她聪慧机敏,定会媚悦众神,她将化解虎尔哈部的灾难,只是这灾难是天灾还是人祸还没有显现。也只有这一切显现了以后,她才能正式地嫁给一个男人,她该属于谁,上天就会把她送到谁的身边。这个人也许是纳汉泰,也许是舒穆禄,也许都不是,等待上天的旨意吧!”
纳汉泰和舒穆禄对看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
“老玛法,富察,你们胸前的野猪牙都成串了,风啊雨的也看得也不少了。”伊尔根觉罗语重心长地说,“自从这森林里有了哈拉(姓氏),有了穆昆(氏族),有多少个穆昆为野火所吞噬,有多少个穆昆被洪水所灭绝,又有多少个穆昆因为争斗被打散。人啊,就像天上的不是一旦枝叶分离,树就会枯根死亡的。纳汉泰、舒穆禄,你们记着我的话吧,愿上天保佑虎尔哈!”
山风将伊尔根觉罗的最后一句话吹散,山谷里传荡着阵阵回音:虎——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