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大的风呀!
(沉默片刻)
达伍德:
看上去你今晚神经十分紧张,是吗?希拉娜!你在屋里踱来踱去,情绪激动异常!
希拉娜:
(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我神经并不紧张,相反安详得很,难道你觉不出来,你说你清楚地听到了所有声音,是吗?
达伍德:
不,不是所有声音,只能听到悄声低语,黑暗中的悄声细语,仅仅如此而已。
疯子:
人怎样行事,才能不听到传入耳际的悄声低语呢?
(达伍德站起身来,缓慢地向楼梯方向走去。希拉娜伸开双臂,显出快乐的样子,达伍德慢慢登楼梯)
希拉娜:
祝你晚安!达伍德,祝你晚安!(语调中别有用意)愿你好好睡上一觉……
疯子:
在充满恐惧和不安的黑夜,人怎能安睡呢!坐在火山口上的人,怎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呢!睡帘上生刺的人,又怎能合上双眼呢!
(达伍德的身影消失之后,希拉娜宽舒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窗子前,打开两扇窗,凝视着窗外,手护着脸,以防雪花落在脸上,夜深不见人,随后关上窗子,望着钟表自言自语)
希拉娜:
还没到十二点钟呢!(随后,又开始在厅里踱来踱去)
疯子:
太太,走下去吧!你一定能够走到比这远许多的地方!你一定能走到另外一个地方!
(时钟打过夜十二点,希拉娜立刻点上三支蜡烛,放在窗子附近的桌子上,她透过暴风雪黑夜,望着为迷途船只导航的灯塔。)
(一阵沉寂)
(希拉娜听着各种声音,两眼注视着门)
希拉娜:啊,好大的风啊!
(片刻沉默)
(外门慢慢开启,然后内门开了,肯加顿进门,周身披着雪花,希拉娜忙迎上去。)
希拉娜:亲爱的!
肯加顿:
(低声地)我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还以为半夜不会到来了呢。
(走出门廊,脱下大衣,摘掉围巾和帽子)
我的半身都被埋在雪里了,我还以为看不到窗上点燃起的三支蜡烛天就会亮的呢!
(希拉娜把他领到沙发旁,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希拉娜:
亲爱的,我跌入了泥之中啦,你在外面喝风,我在这里跟这么两个怪异的人在一起!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是的,肯加顿,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肯加顿:
你小声点,说不定他俩会听见我们说话,小点儿声说。
希拉娜:
(想起达伍德说的“悄声低语”,她降低声音)我的声音低不下去,我不想小声说话,而想大声说,我想高声喊,如果不让我大声喊,说不定会把我憋死。
肯加顿:
我知道你的遭遇,而且一清二楚,不过,你要忍耐,无论如何要忍耐。
希拉娜:
忍耐,忍耐,忍耐多像海中的软体动物,简直就是冷血动物,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再说你想让我跟谁忍耐呢?够啦,我求求你,够啦……
肯加顿:
除了那一点,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站起来,激动地说)
为什么还要等待?等待的目标是什么?你太天真了,不知道我处于什么地位。
希拉娜:
(十分激动地搓着手)你现在听我说,我生活在一个瞎子的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瞎眼的,就连我的女儿在内,虽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也变成了一个瞎女。她总是模仿他,就像他一样,围着房子转圈。她用手摸沙发、椅子,就像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女,说话也像瞎子。有时候,听她的声音,也好像是来自漆黑世界。当她跟他在一起时,既不谈物体的形状,也不谈其色彩,总是谈什么音调、曲谱、嗅觉、触觉与听觉之类的话题。
(她边说边模仿安娜的说话方式)
我是多么讨厌她,我简直讨厌他们俩,厌恶他们俩生活的世界。不,那不是什么世界,简直就是一片迷雾。这不叫生活,而是漆黑的噩梦,没有丝毫实际的幻想。这样的折磨会把我逼疯的,我再也忍耐不了,哪怕是一天。
(她望着肯加顿,上前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肯加顿,你带我走,把我从这种黑暗中救出来吧!把我从这座监牢里救出来吧!
肯加顿:
我没这种能力呀!希拉娜,我无法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再说,我们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你等一等吧!我们现在不能逃走,假若我们逃走,人们会说我们什么呢?
希拉娜:
为什么要去注意人们说什么呢?任何一个人的言论都与我无关。只有你我的幸福和我们之间的热恋,才是我们应该留心注意的。你告诉我,人们会说我们些什么呢?难道人们会说希拉娜抛开了压在她肩上的盲目责任?好哇,我会说,希拉娜抛弃了她的丈夫达伍德。因为达伍德抛弃了她,而把他的友情和生命全贡献给她的女儿安娜。
疯子:
我美丽的女主人,你有多少次从这家外出?你有多少次佯装自己在家中和四壁之间呀?
肯加顿:
人们还有好多话要说呢!比如人们会说,希拉娜经不起青春少年的诱惑,追寻少年去了。一个女人要找一个比她年岁小许多的男人,或者千方百计接近之,那是多么大的过错啊!
(肯加顿突然中断谈话,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希拉娜,请原谅我,我只是在重复人们说我们的那些话。
希拉娜:
(自尊地站起来)啊,天哪!你怎敢这样说话。我觉得我是最年轻的女人,甚至自感比我女儿的年龄还小。我的女儿老了,她老了。他们俩都老了。他俩就像言情小说里的两个人物,二人踏着小说的节奏运动,但不是在家中的各个角落。二人缓慢地运动着,缓慢地交谈着。二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那样迟缓,足以证明二人都已衰老。啊,肯加顿,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年轻,但我猜想你知道我的心中是多么的热。
肯加顿:
(原地站起,抱住希拉娜)是的,我完全知道这一点。我只是……而是……不希望成为任何一个人不幸的原因。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俩都不希望她的名声受损。我仅仅想……
(肯加顿突然止声,然后侧耳聆听,二人相互对望,继之低声问)
你听到脚步声了吗?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一动不动,但听楼上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大起来)
希拉娜:(悄声地)那是……瞎子达伍德!
(伸手捂住肯加顿的嘴,示意他躲到房间一角的书架旁边)
(肯加顿踮起脚走去。达伍德迈步下楼,希拉娜站在厅中央,又气又恼至极。达伍德出现在楼梯上,开始下楼,步子沉重而缓慢,每下一个阶梯,便使希拉娜的神经紧张加剧一分,达伍德走下五或六个阶梯,停下脚步)
达伍德:希拉娜,你在那里,不是吗?
希拉娜:
是的,我在这里。你找什么?这么晚了,你为什么来这儿?
(达伍德下到楼梯末端,沉默片刻)
达伍德:
我到这儿(仿佛自言自语),我为什么来这儿?(他抬手摸着自己的前额)啊,是的,是的,我想起我为什么来这儿了。
(向书房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仿佛改变了主意,然后向肯加顿坐过的沙发走去,继之用他那敏感的手摸沙发,想找一件丢掉的什么东西)
希拉娜:
(愤怒地用颤抖的声音说)达伍德,你找什么呀?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说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一下吗?
达伍德:
(仍然摸沙发的各个部位)不,不用,你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站了一会儿,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又把手放下来,两只瞎而大的眼睛里透露出另外一种新表情)
只有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吗?在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
希拉娜:是啊,只有我们呀,你的意思是什么?
达伍德:多么奇怪啊!仿佛这里的事情有些奇怪。
希拉娜:有什么奇怪的?
(达伍德走向书房,走向肯加顿原来站的地方,希拉娜示意肯加顿轻轻地离开原地,肯加顿从命)
达伍德,怪在哪里?你想要什么呢?
(达伍德移近书架)
达伍德:
你为什么如此急于知道我要什么呢?我到这里来,为了拿一本音乐方面的书。我忘记把它拿回我的房间,如果安娜没有把它拿到自己床上去的话,我想它一定在这些书当中。
希拉娜:
(暗中愤怒地)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把你的书拿到她的床上去呢?
(达伍德不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缓慢地移动着)
疯子:
因为她想学习黑夜语言,漂亮的太太。每一个黑夜词语,都是一颗闪光的星星,只有伟大的安拉才能造成句子。
(达伍德摸着书架上的书,他从中取了一本,带着走到屋子中间,将书放在桌子上)
(过了一小会儿)
达伍德:
希拉娜,你不是说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即你和我吗?
希拉娜:
你问得多荒唐啊!我已对你说过,这里只有我们。
达伍德:
假若说这里真正只有我们的话,那就是说这个家中还住着妖魔。我感觉着我们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们在一起,而你肯定地说除了我们没有外人。
(达伍德用两只盲眼凝视着肯加顿的面孔)
多么奇怪,我们这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希拉娜,你相信有魔鬼存在吗?
(片刻沉默)
确实,真是太怪了。在这个地方变成魔鬼的住宅之前,另外一个人定要死亡。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在安睡之中。
疯子:
更夫啊,朋友,莫非你不知道死人会使黑夜变成魔鬼居身之地?
(希拉娜走近达伍德,装出温柔、仁慈的样子,然后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说)
希拉娜:
亲爱的,看来你已经很累了,为何还不去上床歇息呢?这是你的那本书,拿着回你房间上床,好好睡上一个安生觉吧!
达伍德:
是的。可以想象,我会精疲力竭的。但是,暴风为我们送来了一个失魂迷途的魔鬼,假若它感到寒冷而无避风所,饥饿而没有可吃之食,我们能向它提供什么呢?肉体只有依靠肉体才能生存。一个人只能向其兄弟提供安全。而这个被送到我们这里的魔怪,我们又能向它提供什么呢?这是个在暴风中失迷方向的妖魔。妖魔们哪,你们是多么可怜!
希拉娜:
(竭力压低声音)你净谈稀奇古怪之事。别谈什么妖魔鬼怪了,我求求你。时间已经很晚,我对你说过,我想独自在这里呆一会儿。
达伍德:噢,噢!你想独自呆着!
疯子:
美丽的太太,你将独处幽居,永远独处,许久许久。
(达伍德突然离开希拉娜,走向门旁的楼梯处,希拉娜认为他将上楼,于是在希望催促下,示意肯加顿更长时间保持平静,使希拉娜感到意外的是,达伍德快步朝厅门走去,封住大门,挡住去路,继之大声呼唤)
达伍德:
安娜!安娜!
(片刻沉默)
(希拉娜、肯加顿心中惶恐,而达伍德继续呼叫)
达伍德:安娜!安娜!
(楼上传来安娜的脚步声)
安娜:父亲,我听到了。有什么事?
达伍德:快下来,快来我这里!
(传来安娜急速下楼的声音)
希拉娜:
(十分愤怒地)哦,你这头瞎骡子,想借我女儿的眼睛看你所想知道的东西,就让她来吧,让一个可恶女人生的可恶女儿到这里来吧!
(安娜出现在楼梯顶,身着长裙,秀发披肩。她环望四周,眼见奇异场面,惊诧不已)
达伍德:安娜,你来到这里了吗?
(与此同时,安娜走下一个或两个阶梯,望着奇异场面,缓慢下楼)
安娜:我来啦!
(下到最后一阶梯,走向达伍德,站在他的身旁。希拉娜、肯加顿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面浮惊恐神情)
达伍德:
(面对着肯加顿站立的角落)安娜,在这个房间里,与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告诉我,谁还和我们一起呆在这里?
(希拉娜、肯加顿呆站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青天霹雳降下)
安娜:
(张口结舌,慢吞吞地)这里,除了我们,没有谁呀……
(希拉娜、肯加顿一步一颠地离开原地,看上去像是防备大地下陷似的)
达伍德:
(高高昂起头,大声喊)天哪,难道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或领悟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安娜,告诉我……谁还和我们一起站在这个房间里?
安娜:
(思考片刻,然后抓住达伍德的手)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哪。
疯子:
事实在说话。事实说得精妙、美丽,胜过一切描述。
达伍德:
(对安娜说)我本相信你能看到我所感觉到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独自站在这里。并非在黑暗之中,而我的两只死眼却看到一个死人的灵魂就在这个家中。
(他突然用手搭住安娜的肩膀)
啊,安娜,你那两只眼睛虽然看不到这样的事情,但我深知其敏感程度……
安娜:
(平静地)父亲,我跟你说了,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达伍德突然向后转,将两扇门打开,举起手,手指果断地指着肯加顿站在的地方,用命令的口气说)
达伍德:
恶魔啊,你就从这个门出去吧!一个死人的灵魂呀,就从这里出去吧!滚出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以免再像这样纠缠、打搅我。
(尽管希拉娜示意肯加顿不要移动,肯加顿还是拖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向大门走去。他拿起大衣、围巾和帽子出了门,与此同时,大风卷着雪花冲入门内。希拉娜抱起自己的大衣向门走去,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说道)
希拉娜:
(用雷似的声音)瞎骡子呀,我也要离开这里了。(以手势威胁安娜)
你呀,小巫女,你是个快手盗贼。你就在这里待下去吧,假若你能忍耐黑暗,在这长夜的掩盖之下!
(希拉娜出门,狠狠地将门关上)
安娜:父亲,这里只剩下我们了。
(她把手搭在达伍德的肩上,两眼注视着天花板。达伍德进里门,随手关上)
达伍德:安娜,我现在知道了那一切。
疯子:
大风将抹去她留在雪中的脚印。朋友啊,雪将消融,春天将到来。春到之时,田野和公园里的鲜花开放,迎着太阳,你将眷恋地凝视着那如锦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