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赛里姆沉默片刻,脸上那种开玩笑的表情不见了,改用沉静、严肃的口气)
十五年前,我就认识苏尔班先生;自打少年读书时,我们就是同窗好友。他在欢乐和悲伤时都要唱歌。我听他有时像丧子的母亲那样伤心哭号,有时像情人那样欢悦吟唱,有时像得胜者那样笑逐颜开。全城安歇、人们入梦时,我曾听到他静夜里细声吟唱;教堂的钟声将神威与庄严洒满天空时,我曾听到他引吭高歌。是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何止上千次,因此,自感对先生的灵魂之动静了如指掌。可是,昨天夜里,他却一反常态,把脸转向贾拉勒公馆,闭上双眼,唱道:
我每日倾吐心中之爱,
然而越说而情思越浓。
他唱得节奏轻快,潇洒自如,黄叶随金风飘舞。我暗自思忖:不……过去,我对苏尔班的灵魂并不谙熟,仅知皮毛而已;现在,方才刚刚摸到核心。过去,我所听到的仅仅是先生的喉音;而今,方才闻到他的心声。苏尔班演罢一个角色又演一个角色,唱完一曲又一曲,直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天上有一群情人之魂在翱翔翻飞,低声呼唤着遥远过去的美好回忆,传播着夜幕包裹中的人类纯美愿望与梦想。是的,先生们,(他指着苏尔班)昨夜这位大师登着艺术的天梯,直摸云天繁星。出奇的是,直到黎明时分,他还没有落地。正如《旧约》诗篇中所记述的那样,他一声未响,就把敌人踩到了脚下。贾拉勒帕夏的满堂宾朋一听到苏尔班的歌声从哈比卜家中传出,一个个争先恐后,涌向窗子,男男女女抢座,互不相让。苏尔班每唱完一句或一节,他们便发出一阵赞叹声。有的则走到花园里,站在树下,无不兴致勃勃,人人引颈静赏,只是对这位大师的怪脾气有些大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们的心间却充满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陶醉之意。有的人高声喊着苏尔班的名字,表示友好与祝愿之情;有的简直在狂叫,似在进行威胁与辱骂。我从一位客人那里得知,贾拉勒帕夏当时像雄狮一样吼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咒骂苏尔班,边对宾朋们大发雷霆,尤其对那些端着菜盘、举着酒杯跑到花园里去的人们,更是格外恼火。这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全貌。你们如何评说我们这位疯狂才子呢?你们对他的怪癖性情有何看法呢?
海里勒: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的看法是:首先,我欣赏苏尔班先生的才能,尽管如此,但我要说,他昨晚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他本来可以像在哈比卜家那样,在贾拉勒公馆里唱歌,好让众人们欣赏他的艺术。(对优素福)优素福先生,你说呢?
优素福:
我不抱怨苏尔班先生,同时,我也无意了解他心灵深处的隐秘。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个人问题,与他人无关;我还晓得艺术家的性格,尤其是音乐家的性格,与一般人大不相同,用衡量一般人工作的尺度去衡量艺术家的劳动,那是不正确或不合理的。艺术家——我指的是以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去创造新形象的艺术家——必定是不同于其亲友的古怪人;在故国,他是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位陌生人。艺术家,当人们向西走时,他偏偏向东;艺术家,往往因内心里不能展示的因素而激动;艺术家,在欢乐的人群中他悲伤,而在悲伤的人群里他却欢乐;艺术家,在其强者中间他懦弱无能,而在弱者当中他却坚强英勇;艺术家,高居于法律之上,不管人们生气还是高兴。
海里勒:
优素福先生,你的这番话,其中心思想,与你那篇关于美术的论文中所阐述的想法没有什么两样。请允许我再说一遍,你所宣扬的那种西洋精神,必将成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而灭绝、作为一个国家而消亡的原因之一。
优素福:难道你认为昨夜苏尔班的作为是你所憎恶的那种西洋精神一种表现?
海里勒:
苏尔班先生的作为使我感到不解。尽管如此,我仍然很敬重他。
优素福:
如何展示自己的艺术才能,何时放开歌喉,莫非苏尔班先生不能自由决定?
海里勒:他当然有自由决定的权利。不过,我认为我们的社会生活现实与这种自由不合拍,我们的爱好、习惯与传统不允许一个人像苏尔班先生昨晚那样行事,否则处境尴尬。
希拉娜:
这真是一场既有兴味、又有益处的争论。不过,鉴于这场争论自有其原因,故当事者应该有权进行自我辩护。
苏尔班:
(久久沉默之后)我本不希望赛里姆谈这件事,相反愿昨夜事随昨夜过去而消失。不过,正如贝克所说,正因为我处境尴尬,所以不得不谈谈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你们知道,而且我也很清楚,认识我的大多数人都在批评我:有的说我卖弄风骚,有的说我搞邪门歪道,还有一些人说我寡廉鲜耻。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令人伤感的批评呢?原因在于我的性格,在于我那不能改变、即使能改也不想改变的性格。究竟人们为什么那样关心我及我的性格呢?谁道他们不能把我忘掉?在这座城中,有许多位歌手和音乐家,有许多位诗人和评论家,还有许多乞丐和叫花子,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声音、思想、情感,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以便换取一个铜板、一口残羹或一杯剩酒。我们的富翁和显贵都知道这个秘密。因此,我们看到他们在以廉价收买文学艺术家,就像把马匹车辆放在广场和道路上那样,将他们陈列在公馆与殿堂里。诸位先生,在东方,艺术家和诗人是端香炉的人,不,简直是奴隶,为了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唱于婚礼,歌于晚会,号于丧仪,哭于坟茔。他们是在悲痛白日与狂欢夜下转动的机器。没有悲伤与欢乐的日子,他们则被抛弃在一边,好像没有任何价值的货物。我不怨恨那些显贵和富翁,只是咒骂那些歌手、诗人和墨客,因为他们不尊重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汗水。我憎恶他们,因为他们不屑于做小事;我责怨他们,因为他们宁愿跪着屈辱求生,却不肯站着自由而死。
海里勒:
(兴奋地)昨天夜里,人们苦苦哀求你,千方百计讨好你,为的是听赏你的歌声。莫非你认为在贾拉勒帕夏公馆唱歌是一种屈辱?
苏尔班:
若能在他家唱,我自然会唱的。可是,我环顾四周,发觉在座者当中,不是只能听银钱响声而根本听不到歌声的富翁,就是压根儿不理解生活,只会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显贵。在那些应邀宾朋中,找不到一个能够区分《纳哈万德》与《莱斯德》或《伊斯法罕》与《欧沙格》的人。因此,我不能在瞎子面前敞开我的胸怀,或者在聋子耳旁述说我的心底之秘。音乐是灵魂的语言。音乐是一股暗流,波浪起伏于歌手与听众灵魂之间;如果没有灵魂,并且能够理解所听到的乐声的话,那么,歌手便失去了说明的兴趣,同时也便失去了表露心底动静的愿望。音乐如同上着紧而敏感琴弦的吉他,只要弦一松,特性即刻消失,变成了麻线。
(说到这里,苏尔班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放慢速度说)
在贾拉勒帕夏公馆里,我的灵魂的弦松弛了。因为我打量了在座的男男女女,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是那样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故步自封、妄自尊大和愚昧无知。他们苦苦哀求我,原因在于我毫无表情、无动于衷、默不作声。倘若我像那些爱唱歌的青蛙一样,就不会有人重视我。
海里勒:
(开玩笑地打断苏尔班的话)那之后,你到哈比卜家去了。为了斗气——仅仅为了这斗气——你坐下一直唱到天明。
苏尔班:
我坐在那里,一直唱到东方亮,因为我想把心中的一切倾吐干净,想把肩上的重担卸掉,想责备黑夜、生活和时代。我还感到自己迫切需要紧一紧在帕夏家松弛了的那些琴弦。海里勒贝克,倘若你认为我意在斗气,当然你是有权任意猜想的。艺术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可信意在天空翱翔,也可随意落在地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束缚它的翅膀,或者改变它的意向。艺术是一种高尚的灵魂,不能出售,也买不来,东方人应该知道这一绝对真理。至于我们当中的艺术家——他们是凤毛麟角,比红色硫磺还稀罕——则应该自重自尊,因为他们的心灵是容器,安拉使其盛满了玉液琼浆。
优素福:
苏尔班先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用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方式阐述了我的思想。你是位艺术家,而我不过是个艺术研究者罢了。因此,你我之间的差别如同甜醇酒与酸葡萄。
赛里姆:苏尔班谈话如同唱歌,会令听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里勒:
我还没服,而且不能服。你们的这种哲学思想,只能算是从西洋国家传到我们这里来的一种疾病。
优素福:
贝克阁下,假若你有机会听苏尔班唱歌,你定会佩服至极,把哲学忘到脑后。
(这时女仆走进来)
女仆:(对希拉娜小姐)小姐,奶油白糖粉丝出锅了,我放在桌子上啦。
优素福:
(站起来对大家说)兄弟们,请吧!我为大家备下了美味菜肴,可口极啦,其甜美程度,堪与苏尔班的歌喉相媲美。
(众人站起,优素福、海里勒、赛里姆相继出门。苏尔班、希拉娜仍站在客厅中间,面面相对,眷恋凝视,彼此明眸间闪烁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光芒)
希拉娜:
(低声地)昨夜我在听赏你的歌声,你知道吗?昨天,我在姐姐玛丽娅家里,因为她丈夫不在,她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要我去和她做伴,我也就睡在她家了。
苏尔班:你姐夫家离那里很远吗?
希拉娜:与哈比卜家仅隔一条胡同。
苏尔班:你听见我唱歌啦?
希拉娜:
我听到了你的灵魂的呼声,自夜半一直听到天明。我不仅仅听到了你的声音,还听到了安拉说话。
(隔壁传来优素福的声音,只听他在喊:“苏尔班,快请啊!粉条菜都要凉啦!”)
(苏尔班、希拉娜相跟出门)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