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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被折断的翅膀(6)

行至老人家,我走进门一看,只见老人躺在床上,身体瘦弱,面容憔悴,脸色蜡黄,二目深陷在双眉下,活像两个又深又暗的窟窿,病痛的魔影在那里游荡。昔日那曾经容光焕发、笑颜常驻的舒展面孔,如今紧缩着,愁眉不展,像一张皱皱巴巴的铅灰色纸,仿佛疾病在上面留下的一行行模模糊糊的奇怪字样。昔日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如今已变成皮包骨头,瘦弱不堪,活像暴风中瑟瑟抖动的光秃秃的树枝。

我走近老人,问他近日可好。他把清瘦的脸转向我,颤抖的双唇上绽现出一丝凄凉的微微笑意,用似乎是从墙后传来的微弱声音说:

“去吧,孩子,到那个房间里去吧!给赛勒玛擦擦眼泪,让她平静一些,然后再把她带到这里来,让她坐在我的床边……”

我走进对面那个房间,发现赛勒玛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脸埋在椅背上,屏着呼吸,以免父亲听到她的泣哭声。我缓步走近她,用近乎叹息的微弱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噩梦惊扰的睡梦中的人一样,惶遽地一动,随即坐正,用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仿佛她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幻影,不相信是我站在那个地方。

一阵深深的沉默,仿佛它的神奇影响将我们带回到我们醉于神酒的时刻。之后,赛勒玛用指尖抹去眼泪,伤心地说:

“你看到岁月如何更替了吗?你看见时光怎样使我们迷失方向,我们又如何快步走进了这可怕洞窟了吗?就在这个地方,春天将我们聚集在了爱神的掌中;还是在这里,严冬又让我们在死神的宝座前见面。白日是多么灿烂,而这夜色又是多么黑暗……”

话未说完,她哽咽了。随后,她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往事已浮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却不想看到它。我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来吧,赛勒玛,来吧!让我们在狂风前像铁塔一样巍然屹立吧!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在油灯四周拍翅扑火,直到化为灰烬的蛾子,要比在黑暗洞穴里平安、舒适生活的鼹鼠尊贵。不经受冬令严寒和各种因素考验的种子,是不能够破土而出,快快活活地饱尝四月的美景的……赛勒玛,来吧!让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这条崎岖小路上前进吧!我们要抬眼望着太阳,以免看见散落在乱石中的骷髅和穿行在荆棘之间的毒蛇。假若恐惧会使我们在半路上停下来,黑夜里的幻影就会让我们听到奚落和嘲讽的呐喊声;如果我们勇敢地登上山顶,宇宙的灵魂就会与我们一道同唱欢乐凯歌……赛勒玛,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擦干眼泪,拂去脸上的愁云。起来,让我们坐在你父亲的床边,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的微微笑容能使他病愈康复。”

她用充满温情、怜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说:

“你的两眼里饱含失意、绝望之情,怎能要求我忍耐坚强呢?一个饥饿之人怎能把自己的面饼让给另一饥民呢?一个急需药品的病夫能将自己的药给另一病人吗?”

说罢,赛勒玛站起来,然后低着头向她父亲的卧室走去,我紧随其后。我俩坐在老人的病榻旁,赛勒玛强作欢颜,竭力佯装平静,老人也装作快慰、强壮的模样,然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的脆弱,也能听到对方的心灵在呻吟。父女俩就像是两种彼此相似的力量,正在寂静之中相互消亡着。父亲已病入膏肓,因怜女儿的不幸而更趋衰竭;女儿深爱父亲,因眼见父亲临危而由衷痛苦。一颗即将告别人世的心与一颗完全绝望的心,在爱神和死神的面前相互拥抱在一起。此时此刻,我被夹在两颗心中间,心中感到无比悲哀,深切体会到那两颗心中的忧苦。天命之手把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尔后又用力紧攥,直至将他们捏碎:老人像一座被洪流冲垮的老房子;姑娘好像一朵被镰刀砍断枝茎的百合花;还有一个青年,就像被大雪压弯了腰的幼苗。我们都像是天命之手的玩具。

这时,老人在被窝里动了动,然后把瘦骨嶙峋、青筋凸露的手伸向赛勒玛,声音里充满一位父亲心中的全部慈祥和温情,同时饱含一个病人的所有疾苦与病痛,说道:

“赛勒玛,让爸爸攥攥你的手。”

赛勒玛伸过手去,让父亲攥住。老人温情地攥着女儿的手,说:

“孩子,对过去的日子,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品尝过了四季鲜果,尝尽了日夜带来的欢乐。少年时代,我曾扑蝶戏耍;青年时代,我曾拥抱爱神;人到中年,我集聚起万贯家财。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我都是那样快乐、欢娱。赛勒玛,你母亲辞世时,你还未满三岁,但她却能把你当作珍宝留给了我。你像新月那样迅速长大,你母亲的容貌反映在你的脸上,就像星光倒映在平静的水池中。你母亲的品性和道德,见于你的言行里,就像透过薄纱能看见金饰一样。孩子,有你已足以使我深得慰藉,因为你像你母亲一样俊秀、聪颖……如今,我已成年迈老翁,老人们将在死神的温柔翅膀下得以安息。孩子,你不要难过!因为爸爸已活着看见你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孩子,你该高兴呀!因为我死后仍然以你而活着。我现在就走与明天或后天走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岁月就像秋天的黄叶,将在太阳下飘落飞撒。假若时辰迅速带我奔向永恒世界,那是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迫切期望与你的母亲相见……”

老人用充满恋情与希望的甘甜语调说出那后几句话,忧虑密布的脸上闪烁着童子眼中闪现出来的亮光。他伸手从头旁边的靠枕间掏出一幅嵌在金边镜框中的小幅旧肖像,那镜框的四边因手掌常触摸而变得光滑闪亮,边框上的花纹也被唇吻得模糊不清。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肖像,说:

“孩子,靠近我一点儿,我让你看看你母亲的影像,看看她留在这张相纸上的倩影。”

赛勒玛靠近父亲,父亲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以免妨碍她看见那幅模模糊糊的肖像。她久久凝视着,仿佛那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精神和面容。之后,她把肖像贴近双唇,热切地吻了又吻,然后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妈!”

她没说别的,随后又把肖像放在她那颤抖的双唇上,仿佛她想用她那灼热的气息让母亲复活似的……

人的双唇能够说出的最甜蜜的字眼,便是“母亲”,最美的呼唤声,那就是“妈妈”。“妈妈”,这是一个简单但意义却深广无比的字眼,其中充满着希望、慈爱、怜悯和人的心灵中所有亲密、甘甜和美好的情感。在人的生命中,母亲就是一切:悲伤时,母亲是慰藉;沮丧时,母亲是希望;软弱时,母亲是力量,母亲是同情、怜悯、慈爱、宽恕的源泉。失去母亲的人,便失去了自己的头所依靠的胸膛,失去了为自己祝福的手,失去了守护自己的眼睛……

大自然界的一切,无不象征着和谈论着母性。太阳乃大地之母,以自己的热孕育大地,用自己的光拥抱大地。傍晚,太阳用海浪低吟、百鸟鸣啭和溪水的歌声将大地送入梦乡之后,自己方才离去。大地是万木百花之母,是大地生养了它们,待它们长大之后才断奶。万木百花又是香甜果实和生机勃勃的种子的母亲。而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母亲,则是那充满美和爱的无始无终、永恒不灭的绝对精神。

赛勒玛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她还很小。当她看见母亲的肖像时,激动之情难抑,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叫“妈妈”。因为“妈妈”这个字眼藏在我们的心中,就像果核埋在地心里;在我们悲伤、欢乐之时,就会从我们唇间迸发出来,就像玫瑰花香不论晴雨都会由芳蕊洒露。

赛勒玛眷恋凝视着母亲的肖像,热切地亲吻,然后将之紧贴在她那激烈起伏的胸脯上,然后叹息起来,随着每一声的叹息,她的力量便失去一部分。终于,她那消瘦的体躯失去了活力,瘫倒在父亲的病榻旁。老人双手抚摩着她的头,说:

“孩子,我已让你从这相片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像。现在,你就听我把她的话讲给你听吧!”

赛勒玛抬起头,酷似巢中的雏鸟听到母鸟双翅在树枝间扇动的声音时那样,望着父亲,凝神细听,仿佛她的整个身心都变成了凝视的眼睛和聪慧的耳朵。

父亲说:

“你还是个吃奶的婴儿时,你的母亲便失去了她的老父亲。她为你外公的亡故而悲伤,她像一个坚忍的有理智的人那样哭泣。但是,她刚从你外公的坟上回到家中,便在这个房间里,坐在我的身旁,双手捧着我的手,说:‘法里斯,我的父亲走了,我也就只有你了;有你在,就是我的慰藉。多情善感的心,就像枝杈繁盛的杉树,一条健壮枝杈失去了,杉树会感到疼痛,但不会死去,而是把自己的活力转到旁边的枝杈上,使之成长、壮大,继之用茂盛的嫩叶遮盖住被折断的枝杈留下的伤疤。’孩子,这就是你母亲痛失你外公之时所说的话。赛勒玛,这也是死神把我的躯体投入宁静的墓穴中和把我的灵魂引向上帝那里之时,你应该说的话。”

赛勒玛悲痛欲绝,说道:

“母亲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还有你留在她的身边,而我一旦失去了你,我的身边还有谁呢?外公辞别了人间,母亲得到了一位诚心待她的忠诚、高尚的丈夫的庇护;此外,还有一个婴儿用小脑袋拱蹭她的奶子,用小胳膊搂抱她的脖子。可是,我一旦失去了你,爸爸,还有谁和我在一起呢?爸爸,你不但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又是我青年时代的良师益母;你若离去,谁又能替代得了你呢?”

说完,赛勒玛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望着我,又用右手拉住我的衣角,说:

“爸爸,我只有这么一位朋友,别无他伴。你离我去时,他像我一样饱受着折磨,我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吗?一个心已碎裂的人,怎么可能去抚慰一颗碎裂的心呢?一位悲伤的女子,也绝对承受不住邻居的悲伤,同样,鸽子不能用被折断了的翅膀飞翔。他是我心灵的伙伴,但我的忧伤使他肩负重担,把他的腰压弯了。我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他是兄弟,我爱他,他也爱我;但他和所有兄弟一样,只能与我共同承受灾难,却无力减轻;只能以哭泣相助,使泪水更苦涩,令心中火更盛。”

我听着赛勒玛的话,难抑激动情绪,胸口憋闷,只觉得肋骨几乎要崩裂,化成无数喉咙和嘴巴,老人则望着她,他那瘦弱的体躯在靠枕和褥垫之间缓慢下滑,疲惫的心灵在颤抖,活像风中残烛。他张开双臂,平静地说:

“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吧,孩子!我的双目已看到云外田地,我不会把眼光移离那些仙洞。让我飞走吧,我已用翅膀打碎了牢笼的栅栏……你母亲已在呼唤我,赛勒玛!你不要阻拦我……看哪,海面上风平雾散,船已张起风帆,准备起航了!你不要阻止船起航,不要夺船舵。让我的体躯与那些长眠的人一起安息,让我的灵魂苏醒吧!因为黎明已经到来,幻梦已经结束……用你的灵魂亲吻我的灵魂吧……给我一个饱含希望的亲吻,不要把一滴苦汁洒在我的身上,以免妨碍百花和香草从我身上吸取营养成分。不要把失望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因为它会在我的坟墓上生出荆棘。不要把悲伤的叹息画在我的前额上,因为黎明的微风吹来看见那画痕时,它便不肯把我的骨尘带到绿色草原上去……孩子,我生时爱你,死后也将爱你。我的灵魂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关照你。”

老人望了望我,眼睛稍稍合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道灰色的线条。之后,就连寂静的太空也在窃听着他对我说:

“孩子,你呢,你就做赛勒玛的兄弟吧,像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艰难时刻,你要守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终生朋友。不要让她苦恼伤心,因为痛悼死者是先辈留下的陋习。要对她说些开心的话,唱些生活的欢歌,她就会感到高兴,乐以忘忧……告诉你父亲,让他记起我。你一问他,他就会把我们青年时代展翅翱翔云端的情景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就说直到我的生命最后时刻,我还通过他的儿子表达着对他的诚慕之情……”

老人沉默片刻,而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四壁之间。然后,他望望我,又瞧瞧赛勒玛,低声说:

“再不要医生用他的药面延长我的囚期了,因为奴役期已经结束。我的灵魂已在寻求宇宙的自由。不要让祭司站在我的床边,纵然我有过错,他的咒语也不能为我赎罪;即使我清白无辜,他的咒符也不能送我迅速进入天堂。人类的意志不能改变天意,星相家无法让星斗改道。我死之后,医生和祭司们想怎么办,就听他们的便吧!大海的波涛咆哮不止,而船依旧前进,直至航行到岸边……”

那一可怕的夜已过去一半时间,法里斯老人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他那深陷的眼睛,那是最后一次睁眼,将目光转向伏在病榻旁的女儿。老人想说些什么,但未能说出,因为死神已吞饮了他的声音,只有几个字眼从他的唇间吐出,活像深深的喘息:

“夜……过去了……天亮了……赛勒玛……赛勒玛……”

旋即,老人低下头去,面色惨白,唇边溢出微微笑意,灵魂离开了肉体。

赛勒玛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发觉那手已经冰凉。她抬起头来,朝父亲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已经罩上了死亡的面纱。此时此刻,生命在赛勒玛的体内已经凝固,眼里的泪水也已干枯。她一动未动,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叹息,而是像雕像似的用呆滞的两眼注视着父亲那静止的遗体。随后她的肢体就像湿衣服一样松软下来,继而瘫倒,前额触及到地面。她平静地说:

“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法里斯老人告别了人间,永恒世界拥抱了他的灵魂,大地收回了他的躯体。曼苏尔贝克占据了法里斯的钱财,而他的女儿仍然是苦难的俘虏。在赛勒玛看来,生活是恐惧在她眼前演出的可怕悲剧。

我依旧徘徊在幻梦与忧思之间。日夜轮番扰我,酷似兀鹰、秃鹫争食猎物的肉。我多么想把自己埋在旧书堆里,以期与先人们的幻影为伴;我又多少次试图忘却自己的现状,借读经典返回古代的舞台。然而这一切毫无作用,却像用油灭火,火烧得更旺。我从先人的行列中看到的只有黑影,从各民族歌乐里听到的只有哭号。在我看来,《约伯记》比大卫的乐声更美;《耶米利哀歌》比所罗门的《雅歌》更动听;“巴门劫难”在我心灵中引起的震撼比阿拔斯王朝的辉煌事业更强烈;伊本·祖莱克的长诗比海亚姆的四行诗更动人;如今,《哈姆雷特》的故事,比所有作品都贴近我的心。

就这样,绝望情绪削弱了我们的视力;除了自己的可怕身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失望情感堵塞了我们的耳朵;除了自己那紊乱的心搏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阿施塔特与耶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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