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过去,他的心宛若是肥沃的土壤,让心底的幼稚成长起来。
他白天睡觉,下午的时候跟随着父亲的船出海捕鱼,晚上则会写作,常常写到很晚。纪銮会送一日两餐过来,中餐和晚餐,对于良辰,她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的。她知道他的性格,而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如果爱,就该包容他的所有一切,对于良西,她是如此。
他还是用有着良好质感的笔记本写字,一次次修改,最后才用笔记本电脑输入成文本。
他的字极其漂亮,宛若纸上的花,那些故事像是蔓延的叶,轻轻地延伸。
他的故事充满青春的疼痛,每一处细微情节的拉扯都能让人落泪。
因长期的寂寥所筑的空旷心境,有别人所不能容忍的寂寞,他隐藏在海涵岛的那段时日,时光像是再次走进记忆,每日枕着年少的那些心事,用身外身做着那些年少的梦,写在纸上。
他的一生,母亲、父亲、王婆婆、神秘人、凉澄、林知远、许沐南、陆南妮,还有这之外,更多的人,断断续续地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记忆宛若电影胶片,连接起来,就是一出动人的剧情。
它是良辰的文字游戏,名字是《花事之作》。
往事谢湖州。
梦已尽,花已尽,年少若春迟。
万事若能般般应,花便不逝;世有良辰,先有黛玉。
他轻轻地翻开往事,理清思绪,笔宛若流水漫了开去。
记忆宛若轻盈的潮水,浮了上来,那么洁白而轻柔。
【8】
两年过去,他的坚持宛若日升的雨天,乌云渐渐散去,渐渐地露出日光的模样。
而那时,却传来凉澄去世的消息。父亲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脸如死灰。
他记得,那一日,天气明明是晴朗的。他起了身,刷了牙,站在父亲的船边等着父亲送饭来,以及和他一起出海捕鱼。但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张宛若死灰般的脸。
良辰接过饭,在船头径直吃了起来,而父亲却淡淡地说:“凉澄死了。”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手拿着饭,转过头看着父亲问了句:“你说什么?”
父亲眼泪落了下来,再说了句:“凉澄死了。”
“怎么会?”
“这两年来,你必然是不知道外面的一切,你不闻不问,而我们也隐瞒了所有的事情,就是不想分你的心,而到了如今,她死了,我们觉得不能再隐瞒你了。”
良辰眼泪落了下来,静静地听父亲讲那些他缺席的经过。
良辰上了海涵岛之后,林知远与凉澄回到长平镇做生意,继续家族的事业。而林如墨依然在流沙镇,问及良辰的一切也只是摇头,感叹说这孩子与若锦太相似,他们以最大的宽容和理解来包容良辰。而在一年之后,凉澄却有了林知远的孩子,两人商量后要去堕胎的时候却被刚好去医院的纪銮碰见,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那一天没有巧合,没有阻止,我想,就应当不会有今天的悲剧。”
良西自责地说。
后来凉澄与林知远登记结婚,并没有举办婚礼,按照他们的意愿是等孩子出生后满月再一起办婚礼。老人也遵循了他们的意愿,日子便那样轻轻地过了下去。但到了怀胎八月的时候,却传来胎儿不正常的消息,后来几经检查又说正常。
接近临产期的那段时间,凉澄常常半夜醒来,肚子难受得像是要裂开,告诉医生的时候却被告知不是将要生育的迹象,于是就那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那天的到来。
“但是,她却是等不到那天了,那个时候,纪銮不应该睡着的,凉澄去厕所的时候,因为肚子的剧烈疼痛而摔倒,后来便昏倒在厕所,而那时,胎儿已挣扎着要出来,她在昏迷的时候,用了最后的力气,却依然只能……只能生出一半,待纪銮醒过来去寻找的时候,凉澄已因失血过多而死去,而胎儿也活不成了。”良西说完坐在船沿,哭了起来。
良辰摇了摇头说:“你一定是骗我,你一定是想骗我回去。”
“我骗你做什么?我想要你回去我还让你在这里待两年?”两父子鲜有这样激烈的对话,这之后,两人都安静了下来。良辰的眼泪,滴在海水里,被海风一吹,像是没有回响的呜咽。
看到凉澄的尸体的时候,良辰的胃剧烈地缩了一下,靠着墙壁便吐了出来。
因为生产不顺,胎儿在她死后被人工处理出来,那原来肚皮上肿起来的一块皮肤,宛若是瘪气的气球般,皱皱地堆在一起。血的颜色,苍白的脸,那一刻,良辰不相信,她是曾经的凉澄。
那是他,《花事之作》将要结尾的日子。
也是,凉澄告别人世的日子。
良辰搬回了流沙镇,他以前住的那个房间,一切都宛若如昔。凉澄刚死去的那段时间,他甚至能感觉到,凉澄依然在隔壁房间的气息。但是,一切早已远离。
【9】
在凉澄的葬礼之后的两天,父亲才告诉良辰另外一件事。
“陆南妮一直打电话来找你,而我一直为你保密着,不敢告诉你的一切。
可是,最近她打电话打得很急,而且每次来都是国际长途,可能她真的有事找你。她再打来,你便接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转身走远。
过了一会儿,父亲拿着一张纸,上面抄着个电话。
他按着纸条上的电话打回去,只听到一阵阵绵长的嘟声,却得不到任何人声的回应。
那一日,凌晨三点多,却听到电话响起的声音,良辰摸着下楼去听电话。
阔别两年多之后,他再次听到陆南妮的声音。
“喂!你好!”良辰用略带疲倦的声音说。
“你是良辰么?”她的声音疲倦,却显露着欢欣。
“我是。”他淡淡地说,并不急于去承认这一切。
“我是南南。你能来伦敦接我么?”她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
“我与父亲决裂了,他一直操纵着我的人生,他甚至想要将我们的孩子,拿去送给别人……”
这时,良辰打断了她:“什么孩子?”
“是我们的孩子。”她轻轻地说,却带着肯定。凌晨很宁静,那些真相在电话那边慢慢地流出来,“我到了伦敦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我没有去堕胎,我想把他生下来,他是我与你相爱过的证明。”
“去伦敦最快需要多久?”他的声音急切起来。
“这是个问题,为什么我没想到呢?你要办签证,还要等,但是我等不及了,我身上已经快没钱了,孩子没有出生证明,一切都很麻烦。”
“这样吧!你给我银行账号,我给你钱,你坐飞机回来,我去接你。”
他的声音急切,他有孩子,这世间,原来还遗留着他所不能知道的希望。
那一晚挂了电话之后,他坐在大厅里,整整一夜,并没有再入睡。直到清晨七点,他才去敲了父亲的房门。
“是我!”
“进来吧!”父亲那时已准备起床。
“有事么?”父亲伸了伸懒腰,淡淡地问。
“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先,我急用。”
“要多少?”
“一万。”
“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良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便细细地将陆南妮的事说给父亲听。良西听完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她电话打得这么急是因为这事。”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跟良辰说,“银行几点开门,我们现在去市区吧!快点。”
良辰被父亲的态度有所惊吓,没想到他比自己还急。
或许是他在经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比常人更能理解这些事情的急切之处。
【10】
记忆嘲笑往事,往事凌乱记忆,他们像是没有共同名字的魂魄,被世人用各自的解释。
陆南妮回来的那个晚上,父亲和纪銮以及良辰,还有从悲伤里慢慢恢复过来的林知远,都去接机了。
她是瘦了许多,拖着不多的行李,怀里抱着小孩,走路有些不便,良辰走了上去,从她手里抱过孩子。看见孩子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就下来了,小孩天真地看着他,却不怕生,还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看他,多像你。”回到家之后,纪銮便开着玩笑说,而父亲却在厨房里劳碌着,对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心再次翻滚了起来。
而林知远,看着良辰怀里的孩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眶红了起来,往外走去。
良辰牵住他的手,将小孩给了陆南妮。
“我知道你依然放不下,但是,没必要逃避。”他将林知远拉了回来,走到陆南妮的面前。
“你可以做孩子的干爸爸,他可以是你的。”良辰看着孩子说,孩子看着他,小脚摆动着,呵呵呵地笑着。
“真的么?”林知远孩子气地笑了起来,然后说,“给我,给我抱抱!”
陆南妮将孩子给了他,他抱过孩子的那一刻,眼泪又滴了下来,良辰的手搭着他的肩,轻轻地拍了拍,示意他不要难过。
日子便那样,有了孩子之后,再次生动了起来。
良辰的《花事之作》给了出版社后,出版的进度便快了起来,而且出版社加大了工夫去宣传推广,先前两本书的大卖,让他们看到希望的光所在的。
而良辰,也因为担子重了起来的缘故,而提出要去出版社任职编辑的要求。在出版社的再三考虑之后,良辰直接当上了图书部的监审,这是为良辰量身定做的职位。出版社不想他太繁忙而耽搁了写作的事,而定做了一个工作量不那么大的职位给他。
良辰心里有些感激,但依然惊讶于这社会的现实。
陆南妮远去伦敦的那一年,经历了一辈子都不能再经历的东西。
先是发现自己怀孕了,失去了良辰所有的联系方式,父亲没在自己身旁,上学上到一半,因为将到预产期的时候不得不入院。那段时间,心里的煎熬,以及别人的奇怪目光的审视,让她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但是每次想到孩子,她总能坚持下去。
旷课一个月后,父亲终于出现,而那时,她的孩子已出生半个月。
父亲几乎是疯了般不能接受这一切,争吵之后,她带着孩子藏起来,在便利店打工,父亲找不到她便回国,她以为风平浪静了,便再次回去上课,却被告知已失去上课的资格。后来一直打工,养活孩子,直到几个月前,父亲再次出现,硬是要将孩子送人,陆南妮不舍得,与父亲的关系决裂后再次藏起来,靠着打工兼职写作养活自己与孩子。但是,带着孩子打工却是十分不便的,后来,渐渐地没有人再愿意聘请她,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生活。
靠着积蓄活着,她能想到的便是良辰,辗转地要到了良辰家里的电话,打了那么多个却总是联系不上良辰。那一日,在外出寻找工作未果的情况下,她再次拨打了良辰家里的电话,那时候他在梦里。电话那段传来慵懒的声音的时候,她是欢喜的,她笃定地相信,她终于能再次见到他。
而后来的一切,宛若是上苍的恩赐。
【11】
待一切渐渐平复下来,海涵岛,流沙镇还是往日的模样。
那片海滩上,良笙的脚步来来去去,小小的,像是记忆里的脚印。
良笙向父亲良辰跑来,却跌倒在沙滩上,那一刻,良辰觉得很是相似,是多年以前,那个神秘人,曾救回自己的性命。
而如今,他已是一个有着两岁孩子的父亲。
“笙笙,站起来。”良辰站在他身边,示意他要站起来,而他却哇的一声哭了,良辰无奈,只好将他抱起来。
《花事之作》在良笙两岁生日的时候举行盛大的发布会。
良辰重新书写了最后的一段结局,他没有失去陆南妮,他还有了一个新配角,良笙。
盛大的发布会上,台上的横幅写着:
畅销书作家良辰携同儿子良笙的两岁生日,献给千万读者的年度之作——《花事之作》
畅销书作家阔别三年的华丽之作,半自传体小说,带你走进“良辰”的世界。
再一次创造销售奇迹,畅销书作家柔美转身,带来深度华丽之作——《花事之作》
……
那些日子,新闻媒体的报道,宛若铺天盖地而来的记忆,渐渐地覆盖过海与天的空隙。
在《花事之作》的最后,良辰写上一段话:
天覆群生,海涵万族。这是海涵岛上真实存在的一句话,我活到如今,才渐渐明白它的含义所在,然而我的解释,却又不是你们的解释。海与天,本来就是相同的模样,上苍为天,下穹为地,反之,若是倒过来的,将会是一样的境界。上一代与这一代,甚至下一代,都是随着相同的命运,我们为爱而生,为爱而长,最终为爱而亡,就像是海与天,命运不同,但最终,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