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谢湖州。
梦已尽,花已尽,年少若春迟。
万事若能般般应,花便不逝;世有良辰,先有黛玉。
——《花事之作》良辰
【1】
你曾是谁的一切?
那句话轻轻地越梦而来,良辰翻了一个身,然后坐了起来。
旅馆的空调开得很足,拉开棉被后身体会有些冷,月光若纱轻轻地铺陈了进来。
这是多久之后,再次梦见母亲,但是那句莫名的话,从何而来,他怔怔地坐在床上。身旁的陆南妮翻了一下身,嘴里喃喃自语。他下了床,将被子盖好在她的身上,然后往阳台走去。凌晨三点,他站在阳台外,想着明日的新书发布会。
一年过去,终于可以看到这本书出版。
这一年的时间,耗尽了他所能再次坚持下去的一切努力,重新修改了不下十次,出版社那边因有些隐晦的句子和情节而一再要求删改,良辰在陆南妮的陪伴下,做了最大的让步,将那本书原来的模样,一改再改。
最后的一次让步,良辰却怎样都不肯,双方僵持了许久,终于出版方妥协了下来。
依然采用了良辰原来的题目——《海涵流沙》。
他在夜里,轻轻地说:“母亲,这是我所能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那是他心中的唯一,他想要诠释的一切,都埋藏在这本书里了,他曾经对父亲的一切,也都埋藏在这本书里了。他曾经对过去的了解,都在这本书里了。
你曾是谁的一切?
良辰脑子里仍然回荡着这个问题,猛然的记忆,让他得出结论——我曾是过去的一切。
阳台有夜风,轻轻地吹进房间,房间里的书页被翻动,哗啦啦地响。
他关好阳台的门,走了进去。
开了床头灯开始阅读那份出版社给的演讲稿,其中有一份,是介绍另一本新书的介绍书,因为其作者,并不在现场。工作人员将书送来的时候,是很晚的时候,良辰没看便将它放在书桌上,此次拿起来看的时候,却一眼被名字所吸引。
若锦书信。
署名是林若锦。
良辰在心底轻轻地冷笑一下,竟然有人名字与母亲一样。可转念想了想又觉得这天下之大,难免会有大同,于是便翻开书页。
看到介绍的时候,他僵硬在那里,五分钟说不出话来。
照片虽是不曾见过的,然而那个生动的面容,却是,化成灰烬也记得的。
那是他的母亲——林若锦。
他颤抖着看下去:
林若锦。一朵早逝的花。
去世于二十多年前,此次将书信集合成书,实是为了圆她少时的梦。
她的文字,因记忆而美。
哥哥林如墨林如墨。良辰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母亲去世于二十几年前,那时恰好是自杀的时候,而这一切,她家人依然不知道。
他翻开书,那些年少时悄然而生的情愫,宛若是最美的花,在笔迹里蔓延而去。
他看到凌晨七点时,合上书,眼角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他拿起手边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
“明天是我新书的发布会,你能来么?就在市中心。”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是依然压抑不住其中的情绪。
“好!我和你阿姨都去。”
“还有……”良辰欲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即使开口了也要解释,然后便说:“你来了便知道,下午一点,市中心书城。”
“好,好的。”父亲欢喜地挂掉电话。
良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电话放下,重新拿起那本书,然后拿起资料简介。
此书为林如墨先生为她去世多年的妹妹而出版,收集了她去世前的一些书信日记以及零散的故事,林若锦生前是位才女,精通笔墨与作文。却因年少时的一场爱恋而自绝生命,决然地离开人世,但是,文中所能体现的点点滴滴,都尽显了她的才华与聪慧……良辰将头埋在栏杆上,眼睛因干涩和感动而流出泪来。
“良辰,怎么了?”陆南妮在背后轻轻地问,却不知她是何时醒过来的。
他不说话,擦干了泪后站在阳台看着远处,然后将手中的书,轻轻地放到她的手中。她翻开书,看了一下,便说:“很知性的文字,也是一个很美的人。”
“她是我母亲。”
陆南妮略显惊讶:“你母亲不是才去世十年左右么?怎么到这里成了二十多年?”
“林如墨是我母亲的哥哥。母亲二十多年前因情自杀,跳海自杀没死却被我父亲救回,自此决心忘掉过去的一切,包括家庭。而我父亲,亦是用了最大的宽容来包涵她的过去。”良辰说完喘了一口气,然后又说,“这是我母亲自杀前的日记和书信的合集,还有一些凌乱的故事。”
“原来你的知性,也继承了你母亲。”
“大抵是有这样的影响,从我年少起,便记得母亲是聪慧的女子,教我读书认字写日记。”
“只是,怎么会如此巧合?你们同家出版社?”
“或许,下午便会有答案。”
“是么?”
“我觉得是。”
【2】
良辰的心中,隐隐约约觉得,答案便是林如墨。
林知远的父亲。
良辰所在的出版社,即是以前林知远帮他投稿后的杂志社,也是林如墨以前出过书的出版社。自然,他妹妹的书也委托他们出版,因此,阴错阳差地联系在一起。
只是,这世间依然会有人名的大同,他依旧不能确定那一切。
或许下午,是时候揭开一切的时候。
良辰于上午九点弄完一切的时候再次躺在床上,梦里很安然,他仿似再次看见母亲多年前安详的模样,在梦里,他对母亲说:“我终于走进你的过去。”
而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十一点的时候。
陆南妮从阳台外面走进来,轻轻地叫他:“梳洗下我们下去吃饭,准备过去了。”
“好!”他起床,然后从后面抱住陆南妮,亲昵的动作突然让她脸红了起来。
那么多的时间,相处下来,良辰更是觉得,陆南妮比凉澄更适合自己,或许是已然适应了彼此书写的日子,抑或是凉澄已经离自己太远了。这次的新书发布会,良辰没告诉她,但她或许也会知道的,他想,父亲会告诉她的。
去年寒假回去的时候,凉澄没在家过年,跟母亲吵了架后一个人回去父亲那边过年。那里还有她年迈的祖父母,即使在那边多少会受点委屈,但她不想面对着良辰。
已经一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说太多的话。
在家里相处的时间亦是很少,他们都出去的时候,父亲会以为一起出去了。但情况却只是凉澄去找知远,而良辰一个人回去海涵岛陪母亲,或许有时候会坐两个小时车去找陆南妮,然后牵手去逛街,属于小情侣间的小情事。
人很多,良辰坐在台上的时候,手一直捏着中指,陆南妮作为知名写手坐在隔壁。
发布会开始的时候,他看见林知远以及凉澄的背影一闪而过,隐没在人群里,接着,贵宾席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林如墨看着良辰,怔怔的。
“原来是你的新书发布会,知远那孩子没跟我说呢。”说完便朝着知远看过去,而知远却和身边的凉澄有说有笑。
“您是林若锦的亲生哥哥?”他字字顿挫地说。
“是的!有问题么?”
良辰的脸闪过一丝犹豫,这么多年来,原来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就在身边,而与林知远之间,更是表兄弟的关系。但是为何,这么多年来,连知远都未提及过他姑姑的一切?
“知远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他姑姑的事?”
“呵!他哪知道什么?过去了,都过去了。”他摇了摇头,接着说,“等下的新书介绍稿,就麻烦你了。”
“好!不客气。”他心中有泪,然而却不能在此刻爆发,他要忍到最后一刻。
良西与纪銮到场的时候,所有的工作已就绪,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就坐下,一脸微笑地看着良辰。台的两边堆满了高高的书,良辰叫来工作人员,在耳边耳语了一下,那人便拿着两本书下台去,将书交到良西与纪銮的手上。
良西翻开《若锦书信》的那一刻,脸就僵硬了。
【3】
“啪!”一滴泪落在演讲稿上,他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
而台下的父亲,已将眼泪忍住到不能自已,他纵然知却妻子曾经的一切,但这些美好的温暖的记忆,却让他再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身旁的纪銮看着良辰的书,心中也有一股暖流在流动,那是第一次看见与自己那么相似人生的女人被写得那么骄傲,为了一场失去而又不舍得的爱如此勇敢去追求。
而良辰说完手中的两份演讲稿的时候,雷鸣般的掌声覆盖了他心中的蹦动的潮汐。
虽然来的媒体不多,但频率很高的闪光灯依然拍到他眼中的泪,细心的人,可以看见他微微红起来的眼眶。
主持人要上台来的时候,良辰再次清了清嗓子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接着,他便自顾说了起来:“这是我所做过的,最长久的一次坚持和妥协。
我的过去单调而凉薄,我的父亲与母亲,还有纪銮阿姨与我不认识的叔叔,他们的爱情,是永远的,这部小说,是杜撰他们的故事,我以一个旁观者的心,去客观地书写关于他们的故事。我知道不管我多用心,写出来的依然是苍白无力,但,这是我所能做的,报答我父亲与母亲的一切。”掌声再一次热烈起来。
良辰举手示意下面安静。
“但是,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母亲的一生,那么不完整,她经过难忘的情爱,再失去,然后舍弃生命,自杀被救起之后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与我父亲重新开始,但是那些关于阴错阳差的爱,终究耗尽了这世间,所有人的爱,包括现在座下的,林如墨先生,就是我的母亲——林若锦的哥哥,他所做的一切,我谢谢他,若不是他,我永远都不能知道,母亲的真实过去。”台下死一般地沉寂,林如墨的表情木然,良辰望向父亲和纪銮阿姨的时候,也是如此,林知远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良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直到昨晚拿到书的时候我才知道,林若锦——《若锦书信》的作者,便是我去世十几年的母亲林若锦。起初,我以为这世间同姓名的会有很多,然而,在我看见照片的那一刻,我才确信,她便是我母亲。而她消失在亲人的生命里的那段时间,便是遇见了我的父亲,并生下我,在我7岁的时候,因旧患复发而去世。”
“若是没有今天的发布会,我多年的坚持,与林如墨先生的努力,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将我母亲的一生联系起来,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
台下已躁动了起来,媒体的闪光灯再一次发疯起来,台上的出版社主编们宛若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着,后来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终于释然,微笑地鼓掌。
这将是双赢的效应,意外的效果。
他们隐隐约约觉得,这两本书肯定会大卖。
第二日,报纸上的头条都是这个消息。
发布会当天的签名书,被一抢而空。
发布会后,良辰与林如墨还有父亲他们,一起到了酒店,林如墨与父亲显然还不能接受这一切。
那一夜,所有的人都没吃饭,在那个房间里,寂静地将母亲的年少与遇见父亲后的过去联系起来。直到将近凌晨的时候,才欢欢喜喜地出去吃宵夜。
“若锦她当年的决心很大,从那封遗书里我便知道,即使她未死,她依然不会回头了,她的脾气,倒是很像良辰。我听知远说你们闹不和了。”
“是因为母亲的事,他私自将我写母亲的一些日记发在报纸上。”
“这是知远的不对,但是你怎么能就这样不和他说话呢?你们以后可清楚了,你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
良辰与知远相视一笑便不再说话。陆南妮与凉澄走在一起,两人一直沉默。
良西自然是不太会说话的,便和纪銮走在后面,几次良辰回过头来看他们,却又欲言又止。
他记得,那年夏天,去林知远老家的时候。遇见的那两个老人,他们嘴里念叨的小锦,便是母亲林若锦。
那些命运,宛若是摆渡人船下的,摇摇晃晃地,过去,又过来的,一条注定的航道。
【4】
大四开学后的第一学期,良辰已成为校园名人。
经常有小师妹或者小师弟,甚至是老师或者同届的学生拿着《海涵流沙》
或者《若锦书信》来索要签名。人少的时候,他会淡淡地微笑,然后给他们签名,但有时在走道上不方便,人太多的时候,他会说不好意思,借过的话。
但是那样的时刻里,会有傲气的读者因受到这样的拒绝而愤愤不平,在背后骂他说:“以为自己是作家了不起啊?我们不买你的书你不照常写不下去。”
那一刻他多么难过,他写这本书的初衷,竟然被这样无知的缘由所扭曲。
刚开始他斤斤计较,并企图去解释什么,但渐渐地,他觉得习惯了。陆南妮亦是对他说:“我们本就不是圣人,挑剔仍是人的优点与缺点,我们不能去权衡什么是公平的,所以,我们做我们自己的就行。”
良辰转过去看她,他觉得眼前的女子煞是难得知性。
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他说:“幸好有你。”
“若不是我,你也将成长起来,你的身边,肯定会有能代替我的女子。”
“不!以前是,现在只有你能了解我。”他将她推开,然而又抓住她的手,他那么急切,像是要证明些什么,然而却又想急急地抓住这一切。
第二本书开始想要构思的时候,已没有了时间。大四第一学期所有的课程繁忙了起来,很多以前生疏的课程需要补回来。出版社那边因为新书的大卖而加印,还安排了几场小规模的签售会。新人作家能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不多见。
至此,报纸上在新书发表后的一个星期整整用了一个星期的文化版面来连载以及介绍该书的动态。陆南妮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排场,向来只有大牌的明星作家以及老一辈的实力作家所拥有。那一刻,她恍惚觉得,良辰是走出去了,但她依然追随着他的脚步。
每一场签售她都跟随着一起去,作为经纪人的角色帮他安排签售之外的事,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她所酝酿的长篇小说,在悄然完成,而良辰与出版社是不知道的。她的性格如此,懂得隐忍以及坚持所有的,她喜欢给别人惊喜,她不想给人看到这作品所没完成时的幼稚模样。
直到所有的签售结束的时候,陆南妮才跟良辰说:“亲爱的,我完成我的长篇了。”
“是么?题目是?”良辰的口吻很平淡,显然是在问吃饭了么之类的话语。陆南妮显然对他这样的反应没觉得意外,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说:“你曾经给我取过的一个名字,记得么?我很喜欢的。”
“噢?大概不记得了。别卖关子了,说吧!”
“《南南与辰辰的小天涯》。”
“啊!你真的写啦?”良辰顿然觉得不好意思,那是他一次无意中牵着陆南妮的手所说的话,没想到她竟然记得了。
“哈!惊喜吧!再给你一个惊喜,就是我已经写完了。”
“啊?!你竟然瞒着我?”
“都说是惊喜!出版社那边都不知道呢!”
“我告诉出版社去,可以出版了,哈哈!新一代知性女作家陆南妮的处女作。”两个人笑闹着要打电话的时候,陆南妮的电话突然响起,她蹙着眉头看了一下,然后接了起来。
“出版社打来的!”她捂着电话,细声跟良辰说。
“喂!”
“陆南妮小姐么?我是×××出版社的。”
“嗯!有事么?”
“这样的,主编前几日在某一本过刊杂志里看到良辰先生的一篇关于回忆母亲的短文,所以有意请良辰先生能撰写该类型文章的回忆录,然后与林若锦女士的书信集一起出版,可以么?”
陆南妮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对着电话说:“这个答复我需要时间跟良辰谈下,咨询他的意见,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好的,等你的好消息。”
陆南妮挂了电话,耸了耸肩看着良辰说:“人红了就是不一样,书都有人找上门来出了。”
“什么事?”
陆南妮将出版社那边的要求跟他说了,然后他蹙了一下眉,说:“我需要咨询我舅舅的意见。”
“也好,毕竟你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
给林如墨打了电话之后,良辰沉默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定说:“好吧!我母亲的一生也是时候明了了,事实上回忆录我已经全然写完,自从那之后,我决定不会再书写关于母亲真实的一切,若是出版社要的话,我可以将以前写的,关于母亲的日记本给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