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语言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立身处世仿佛各有其到。
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完全一样的。
——《烧毁的诺顿》艾略特
【1】
深情即是一桩伤害。
必得以真相来句读。
那些真相伴随着身体的恢复而渐渐清晰起来,宛若被堵塞的小溪清理之后顺畅地流过去。
凉澄日日夜夜陪在他的床前,而父亲替他们请了假期。
那日,他坠落悬崖的时候,直接入水,水的缓冲力让他捡回一条命,但海底的礁石还是在他头上留了一个不小的洞,而掉落悬崖之时,全身上下也被弄满了伤。
被救起之后,他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里,凉澄一直没有离开过。
有些事情,已在悄然之间,探出头来。
流沙中学的学生接二连三地出事的情况,让校方开始惴惴不安,开始了对学生严加管制。
那一段时间,林知远每日放学后都会到医院来看他。那一个星期里,良辰全身上下包满了布条,宛若木乃伊般。他带来良辰喜爱的书籍,在他的床前念给他听,他笃定地认为,良辰一定会醒过来的。他有那么多的爱,满满的,装不住了,他怎么舍得死去呢?
良辰曾告诉知远没时间好好看《红楼梦》,那曾经是他母亲最喜欢的书籍,这次知远便买来了,他在床前,一天念一点给良辰听,他从未如此耐心过。
面对着此刻的良辰,他说什么也恨不起来了,而那些事,已然过去了。这世间,已成定局的,不要再去苦苦追寻。
而眼前的良辰,他是有权利活下去的。
林知远这样笃定地认为。
凉澄去良辰家,她与他一样,开始接受了他继母的一切。是多年之后,一切真相却宛然明白了起来。那些太深沉的爱,一直沉落在岁月的底层,而一直被埋怨着,怨恨着不能自得。但他们,仍是以最大的宽容,如同大海般包涵着这样孩童所任性的一切。
凉澄将良辰曾经的笔记本带到医院去,在床边,她看着那些好看的故事,也看着那些点滴的往事,看他对母亲的对父亲的对自己的一切怀念和埋怨。
他对继母仍是有那么多的怨恨,他对父亲仍是有那么多的不满。但越往后面看,越是好了起来,然而,未等一切明了,他便这样。
凉澄只觉得上苍太不厚道,多年前的那一次意外,让她陷入困境许久而不能走出来。
而今一切将要好起来的时候,却让事情有了峰回路转的转变,而这样的疼痛的爱,必得以生死来换得么?
她是如此地不解,然而,她还是笃定地认为,这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凉澄在床边睡过去的时候,良西站在儿子的床前。
他将笔记本拿起来看,那一刻便生生地落了泪。
往事翻阅过去,那些宛若是密语般的言语,在脑子里串起来,成了记忆。
儿子原来,一直忍受着这样的一切。虽然是知却的一些,然而在那样的叙述里,他依然觉得悲凉。
他一直端着那本笔记本在看,而妻子却已去照料凉澄的外婆。
那个黄昏,光轻轻地照进来了。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他的心底。他宛然觉得,那些过去,是该让他们知道了,不然这爱太乱,沉一辈子也是无能为力的事。
凉澄醒来的时候,良西正落着泪。他拿着良辰的笔记本,她走过去,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回来。
他问她:“你还依然恨你妈妈么?”
凉澄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转身过来,看着他冰冷地说:
“若不是因为良辰,我不会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岂止恨我母亲,我还恨你。”
“我会告诉我们的那些过往给你听。你若要恨,等我说完,你再继续恨。
这辈子,我不想再藏了,你母亲选择了隐藏,是因为往事不可忆,人不能总是沉沦于往事当中,我对良辰也是这样说。然而,你们却一直逃不出往事的圈套。我会选择将全部往事说给你们听,若是你们还要恨,我没有什么怨言,只是,凉澄,请好好爱良辰,我知道他的心,已全部装下了你。”
他像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来人探望,看见其中的繁华与幸福,但却从不曾看见他们的悲凉与慌乱的过去。
他不曾为旁人解释太多,因往事总是沉沦在少数人的记忆里,而那些爱,年少时的奋不顾身,却一直延续到了这一代人的身上,若是当初一切选择无爱。
这世间,会是怎样的模样?
花,还会开么?
珊瑚礁依然会绚烂么?
【2】
他摊开手掌,一枚美丽的贝壳放在手心里。她开心地从他的手里拾起来。
那枚贝壳宛若是有灵气的东西,在太阳下闪光。他看着她的脸,红彤彤的,宛若是清晨六七点的太阳,近在眼前却不觉得生分。海潮在脚底来来往往,骚动着,宛若是一群顽皮的孩童。
他咧着嘴问她:“你喜欢么?”
“喜欢。”
“为什么?”
“因为是你送的。”
多么简单的言语,却因了是少年时期简单而明了的爱情,便生动了起来,犹如生命力强大的小树,遇见单薄的养分和雨水便蓬勃地成长起来,生生不息。
良西每次与父亲一同出海归来总会带回一些好看的贝壳与小鱼儿,每次纪銮都是很欣喜地接过去,仿似得到了昂贵的礼物般高兴。
他多喜欢他眼前的这个人儿,虽算不上好看,但性格却很好,懂事。她母亲也常说,小銮小时候可乖巧,躺在手臂里也不喜欢多哭闹,觉得饿了或是尿湿了,便在怀里不安分地摆动着,然后大人必定会知道。
她父亲也是极其宝贝她的,看着这个女孩一日一日成长,并长成这样的模样,心底充满了欢欣与惊奇。
但他还是记起了往事。
纪銮原本怕是活不下来了的。那时她母亲正怀着她,有一日竟吃错了东西。眼看着这几日便是产婆所预计的产期,而此时却碰见这样的情况,但她仍然是记不得吃错什么东西,竟引得肠胃如此反抗,上吐下泻的。丈夫看在眼里着实地着急起来,找来产婆和医生,那时的她已分不清是肚子痛还是孩子将要出来了。
纪銮像是一颗不安分的种子,野蛮地伸了根茎出来搅动着母亲的身体。
医生给她服了止痛药,即使这药对胎儿并不好,可是为了能让此时已被痛得脸无血色的妻子止住痛,他顾不上那么多。那一夜她很安然地睡去了,而他依然站在床边久久不能入眠,半夜的时候,她的身躯不安分了起来,剧烈地发抖,她睁开双眼,无力地对丈夫说:“我感觉他(她)正在身体里蠕动,像是要出来了。”
她的气息很淡很轻,宛若是暴风雨里的蜡烛,风轻轻一过,便会被生生地灭去。
他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忍住,我去叫产婆。”
产婆来的时候,她双眼紧闭着,而汗水从额头上落了下来,身躯不住地发抖。
产婆引导着他帮助她生产,然而一个时辰过去,胎儿仍旧是不探出头来,此时的妻子已被折磨得脸无血色,豆大的汗水落了下来。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那凸起的肚皮,那个地方,是他们的孩子。他的手指宛若活了过来,那一刻隔着肚皮,他仍能感觉到他(她)的心跳。扑通扑通。
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他的手似将要被捏碎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婴孩才顺利地探出身子来。而那时的妻子,喘了一口气,就深深地躺了过去。
她这一睡,便是两天,这个孩子的出生,仿似将要耗尽她这一生的能量。
她刚出生的时候,并不哭,产婆将她倒置过来,拍了拍屁股。
她渐渐绽放开来的皮肤在凌晨的灯光里有了光泽,产婆对他摇头说:“这孩子真奇怪,不哭。”
“不哭不好么?”初为人父的他并不懂得那些初生儿来到人间的第一声。
然而产婆只是摇头,她说:“可能憋太久了,这孩子,大抵是没得救了。”
他的双眼突然有了深沉的光,他跑,对,是用跑的速度冲过去,即使只是几步路。他从产婆的手里抱着孩子,她的身体有温度,模样在空气里渐渐展开,宛若是一朵正在开放的花。
可是,那个时候,她却宛若迟暮的花那样败落。
他的手指触碰了她的面孔,那是实实在在的肌肤呀!他眼泪掉了下来,产婆拿着一块布过来,给她裹上,她说:“倘若这孩子就这样夭折了,黎明之间送她归天吧!”
产婆叹了一口气,就往屋外走去。
门吱呀地响了起来,那一刻,人间宛若突然有了声音。
她的哭声,徐徐响起,引得正走出去的产婆,转过身来,眼眶红了起来。
她像是轻轻坠落人间却来不及盛放的花朵,徐徐地开放,可她让所有人都着急了。他抱着她,悲伤而兴奋。身后的妻子,因为身躯太虚弱则躺在床上,紧紧闭着双眼。
他找来了奶妈,给她喂奶,三日后,妻子虚弱地醒过来,看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的时候,抱住她,竟欣喜地在丈夫的怀里落了泪。
“我原以为她是出不来的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那么轻盈,那么接近云端。”
“她叫什么?”他问妻子。
“你取吧!”
“纪銮。好么?”
“好。纪銮。”
她看着丈夫,欣喜地微笑。
纪銮纪銮。
那是她的名字。
【3】
纪家与良家,是有交往的,纪涵与良石是很好的朋友。因了都是捕鱼为生的,两人便经常一同出海捕鱼。纪銮的父亲很喜欢良西。他长得俊俏也懂事。
他们两个从小便玩在一起,良西的性格比纪銮孤僻一些,他是没有母亲的。
他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死去。
对于良西来说,或许只是一场空白,而对于父亲来说,却是一份沉重的记忆。那年秋天,纪銮出生前的一个月,良西便悄然地来到人世,初绽人世的他足足有八斤的重量。那时的医学并不发达,他母亲,便是因为生产时,因产后大出血处理不好而死去的。
这两个孩童的出生都带着血光,在患难里出生,或许能在安逸里徐徐老去。
那时的父亲,只能这样安慰住自己厚重难当的心。
他们是渐渐好起来了。到了上学的年纪,女孩儿自然尚留在家中,而那时的良西却去上学了,纪銮看在眼里,也想跟着去。母亲便宠溺着让她去了,女孩子读书的并不多,然而那时她只是觉得欣喜,她也不聪慧,跟着良西整日混在私塾里,看着老师的生动有趣。下课后一起回家,那是年少不懂事的时日,两人牵住小手一起回家。办过家家,和小伙伴玩小游戏的时候,他们便总是做小夫妻或者是一起合作的两个。
而他们,也是公认一对了。
那是多清纯的称谓,没有人会生生地觉得别扭,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转眼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纪銮则是没有继续上的,她不是聪慧的女子,然而时代的氛围依然将那些传统的思想笼罩在那个小小的地方上。
那时的她,住在海涵岛。
而良西,是住在流沙镇的。父亲每次出海便将良西带到她家里,陪她一起玩。而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时上的私塾,还是在海涵岛上,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日复一日有耐心地对待着那些孩子,教他们简单的生字和简单的运算。良西很聪明,老师教的那些都能掌握。
年仅10岁的他,便能帮着父亲整理账目。
父亲自是欣喜的。
到了中学的年纪,便只留在流沙镇上学。
每个周末都会欣喜地过来找纪銮,而有时会跟着父亲出海,父亲对他说:
“我让你读书,只是希望你不要继承我的一切,然而你为何如此喜欢大海。”
良西每次看着大海,总有无限的激情,宛若大海给他无止境的欢欣和希望。
两人都将出落成模样清秀的少年,都即将告别稚气的过去。而那时的良西与纪銮,已认定彼此是一生的依靠。
纪銮母亲总是开玩笑地与良西说:“长大后你要娶谁?”
良西的脸红起来,指着一旁的纪銮,也不说话。母亲的声音飘了起来,那笑声很大,羞得纪銮也红着脸。
【4】
良西只在那中学读到初三便没再读下去。
他与纪銮间的情爱,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宛若大海的礁石,潮汐一过,便赤裸在太阳底下。
而那时的一切,已然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纪銮与良西父亲都出海捕鱼已两天了,那时的良西自己一个人在家,三餐自己做。纪銮有时会到家里,帮忙做好饭。
而纪銮母亲则是计算着丈夫回来的日子,来回只需要三天。而已经两天过去了,今日天已起风,外面传闻已有了暴烈的台风而来。若是今日不早些赶回来的话,在船上必定是很危险的事。
到了下午,风已渐渐起来了。
纪銮上午出去的时候,还是没有风的,她提着母亲给的一点肉到良西家里去给他做饭。坐渡船过海的时候,风轻轻地吹来,她觉得很是舒服。
然而,到了下午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风已凛冽地吹起来,渐渐地,外面有了东西宛若被撕裂的声音。纪銮不能回去,便只能待在良西的家里,而良西也不能去上学。
那一瞬间,他看见渡口的渔民已渐渐地将船靠岸。
而他,却想起了还依然在海上的父亲,心里忐忑不安了起来。
那一夜,他们睡在一起。
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纪銮因为极其害怕而紧紧地挽住良西的手。
就那样,一直躺到了天明。
台风渐渐地过去了,外面则是一片惨象。
连靠在码头边上的渡船,也被剧烈的台风席卷而起,激烈地撞在墙上,有了断裂的痕迹。台风过后,码头上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有些是在修复着那些渔船的,而有些则是与良西一样,双目无神心底却充满期盼地在等待海上未归的人儿的。
父亲仍是没有消息。
一天过去了,渡船都修好了。
良西带着纪銮,先回了家,她轻轻地推开家的门,只见母亲坐在大厅里,双目呆呆地看着地上。听见推门的声音则大声地叫起来:“纪涵。”那是纪銮父亲的名字。看见是纪銮与良西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他们还是没回来。昨天就应该回来的。”
“会回来的。或许,只是因为台风而耽搁了。”良西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就那样,三人又等了一天,母亲双眼无神,一直坐着,昨夜也没睡。而纪銮则在厨房煮了些粥端给她喝。她战战栗栗地喝了粥之后。纪銮安慰了许久,她才肯睡去。
她睡去的那段时间,纪銮挽住良西的手,一直落泪。
她说:“要是他们回不来怎么办?”
“不会的,他们会回来的。”
良西的眼里,有希冀的光,他从未如此笃定过。
然而,一日已快逝。将近黄昏的时候,良西说要回家去了,家里无人也不好。
他经过那片海域,台风过后的天有着异常绚丽的色彩。任凭再怎么美丽的景象,在此刻的他的心底,也宛若是一幕无趣之景罢了。
他从未如此为父亲牵肠过。
他又想起那些过往来。从小起,便只是父亲的记忆了。他是父亲,然而又是母亲。寒夜里抱着自己去看医生的,为自己细心梳洗的,为自己穿衣的。
每次自己睡不着,枕着的手臂,都是他的。那些事,都是他做的。然而,他又是一个父亲,那个肩头,是自己坐过的,厚实有力的手,牵着感到很安全,他的眼神笃定而有力,是宛然经历过许多风雨的人。他带着自己上船,带着自己领略奇异的海洋,却从来不让自己沾一下那些腥气的一切,他记得父亲蹙着眉对他说:“你不能继承我的一切,你应当有自己的出路。”
然而,他爱着父亲的一切,包括这片奇异的大海。
【5】
良石是在台风过去的三天后回来的。
那个清晨,他还在那一场梦里:那场台风里,他跟随着父亲出海。渔网撒下去捞起来的东西里,有一块破损的镜子。他透着光看到里面的裂痕很清晰,但怎么看,却宛若是一块完整的镜子,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些暗暗的花纹,细细地蔓延开去。他转身想要跟父亲说这件怪事的时候,波浪翻滚了起来,在那一刻之间他犹如听见,海底那些鱼儿不安分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地叫,仿似是在抱怨什么。那一瞬间,父亲的身影已被剧烈的风掳掠而去,他站在船尾,手里拿着那块奇异的镜子,他惊恐地叫起来。
梦就醒了。
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悄然走进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