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
方凝沁从展台前走过,看着眼前这些安静的古董,一股名为喜悦的情感油然而生。
不久之前,从北大历史系毕业的方凝沁找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
或者说,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场所。
方凝沁看着展柜中的宋代定窑孩儿枕,望着那张憨态可掬的小小脸蛋儿,身为女性所特有的对一切可爱事物都不设防的心间一片温热。
“真的好可爱啊!”方凝沁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她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真是的!方凝沁忍不住责备了自己一句。
矜持,一定要矜持!!!
想到这里,方凝沁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可是真的好可爱啊……
好吧,看起来,方凝沁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沁沁。”一个和蔼的声音在方凝沁的耳畔响起。
一名慈祥和蔼的儒雅老者出现在了方凝沁的身旁。
“姥爷。”方凝沁甜甜地应了一句,“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呀?”
“傻丫头。”儒雅老者伸手在方凝沁的头顶轻轻一敲,“还用问,每次来你不都是会在这陶瓷馆腻着不走吗?”
老者向前一步,与方凝沁并肩而立,只见他看着方凝沁之前一直盯着的定窑孩儿瓷枕笑道:“明天就要正式来这上班啦,到时候你可不要每天都来这里发呆哟!”
“姥爷!”方凝沁吐了吐舌头,但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
是啊,明天自己就要成为这博物院的一份子了呢。
想到这里,方凝沁不禁想到了身边的姥爷。
虽然姥爷已经退休十来年了,但仔细想想,从二十六岁进入到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组以来,老人可以说是把他这一辈子的光阴都留在了这里。
“姥爷,”方凝沁轻轻开口道,“您今天陪我来,可是见了不少老熟人了吧?”
“是啊。”老者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熟人不少,老人可就少喽。”
老者缓缓取下了自己的眼镜:“但我很高兴。”
“高兴?”
“在这里头沉睡的,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瑰宝,而我们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守护者。可是古董能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淀酝酿,人却不行啊……”老人的话没有说完,一滴晶莹而温热的泪从老人的眼角轻轻滑落。
“姥爷,”看着从小到大都波澜不惊的姥爷忽然失态,方凝沁显然有些慌了手脚,“不是说高兴的吗,你这是……”
“没错,是高兴。”老者有些欣慰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正是因为我们没办法长久地守护他们,所以我们才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今天姥爷回到这里,发现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一个一个隐退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却多了起来。”
老者庄严的戴上了眼镜:“《周礼·夏官·司弓矢》载:‘掌六弓、四弩、八矢之灋,辨其名物,而掌其守藏与其出入。’沁沁,从明天开始,你可要替姥爷好好当一名‘守藏吏’啊!”
“知道了。”方凝沁轻声说,“也正是因为有新的守藏吏在,我们才能一代又一代地守护着这些老祖中留下来的民族瑰宝。”
“是的,古物出自古人之手,又由今人守护。他们可是我们贯通古今,追本溯源的纽带啊。”
“纽带吗?”方凝沁品味着这个词,一时竟有些出神了。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姥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姥爷……走了吗?”
方凝沁忽然闭上了嘴,不知为什么,当她说出“走了”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内心骤然一紧,紧接着,从小到带无数与姥爷相处的画面从记忆的海洋底部浮出水面,涌入了她的大脑。
这是……怎么了?
方凝沁惊呆了,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一辆半黑半白的警车。
………………
当看到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正在细细品味着自己的话时,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遂决定不去打扰他。
老人的步伐缓慢但沉稳,尽管现在的他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但却并不影响他走路,因为,数十载的光阴,已经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印在了自己的骨子里。不知不觉间,老人已把整个陶瓷馆转了个遍。
“真是可惜没能早生十年啊……”老人遗憾地说道。是啊,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因为如果他能早生上十年,说不定他就能与他的父亲一起参加当年的故宫文物南迁,更早地为这些凝聚这前人心血的瑰宝们尽一份力了。
老人想起,他父亲在世时常跟自己说:“这些‘孩子们’,都是前人们的骨肉,他们可都是有魂儿的啊!”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老人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年纪还小,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直到老人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在父亲的带领下认真地参观故宫当中的古物之时,老人忽然觉得,这些古董们有没有魂他不知道,他的魂反正是被勾走了。
从那之后,老人便把故宫当做是自己的第二个家,甚至是唯一的家。
所以,当老人看到一辆半黑半白的车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冲进了馆内一直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怎么回事!!!”这位一辈子从没和别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儒雅老者爆发出了他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怒吼。
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怒吼。
“怎么回事?”老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句,只不过,原本的怒火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本虽不拥挤但也绝不宽敞的展览馆忽然空旷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整个馆内仅剩下他自己,和眼前的那一辆半边雪白半边漆黑的车。
紧接着,两侧的车门同时打开,从车内下来了两名身着这个时代的女白领们常见的职场裙装的年轻女士。她们一个一身黑衣,却有着一头洁白但充满了光泽与生机的白发,一个一身白衣,却留着一头似夜班漆黑的黑发。同时二人的整张脸都隐藏在和衣服同色的硕大帽檐和大得十分夸张的墨镜——都是墨镜可能有些不准确,因为那位白衣女士戴着的是一副雪白的眼镜——之下。
“沈初晓,”白衣女子开口道,她的声音婉转而妩媚,“寿终八十有一,沈老爷子,您该上路啦!”
“什……么?”
“阎王要你三更死……”一旁的黑衣女子开口道,她的声音也十分清脆,但不知为何,竟透着一股与她这年轻的音色十分不符的冰冷。
不过她的话并没有说完。
抬手制止了她的白衣女子继续开口道:“您可以看看身后。”
沈初晓闻言回头,看到了“自己”坐在一个角落,依着墙壁,像是睡着了。
“……”
沉默了一会之后,名为沈初晓的老人缓缓开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当热。”白衣女子微笑道。
“为什么是你们,我其实……”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其实是个基督徒。”
“……”这回,轮到两名女子沉默了。
最终,却是冰冷的黑衣女子开口道:“因为无论是炼狱还是地狱都已经乱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