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永元三年(西元纪元五〇一年)初;襄阳,雍州刺史府邸。
现在是凌晨,按理说正是人们熟睡之时。可萧衍却没有入睡,因为他的夫人,准确地说,是二夫人,正在难产。
萧衍此刻正在自己府中卧房门前焦躁地来回地踱着步,心中满是被他刻意压制的火气。
周围的下人都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
大家都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甚至有几个新来的,正在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大家的紧张是正常的,毕竟,眼前这位正在踱步的壮年男子,可是大齐皇室宗亲,当今的雍州刺史。
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是,如今的这位刺史大人,日子并不好过。
想到这里,只比萧衍小两个月,自幼跟随萧衍一起长大的忠心家仆萧年,这个曾今的随身小厮如今的萧府大总管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虽然从本质上说,萧年本人也不过是一介奴仆,但他好歹也是从小跟随萧衍长大的贴身玩伴,而萧衍也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是以他萧年得以从小随萧衍一道习文断字、舞刀弄枪,日后又跟随萧衍出入行伍、冲锋陷阵。只不过如今的他已年近不惑,几处早年沙场拼杀留下的暗伤使他不得不从前线引退,这才做起来这萧宅大院的总管。
但正所谓“人老心不老”身体上的迟暮并没有拖垮他思考的速度,相反,这几年深居大院的沉淀反而让他对世事看得更加得透彻。因此,对于眼下的情形,萧年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确切地说,自从先帝建武年间老爷败于北魏退守樊城之后成为雍州刺史的老爷运道就一直不好。到了永泰元年七月己酉日(四九八年九月一日),先皇明帝去世,年龄还不足以行冠礼的太子(注①)继位成为大齐的第六位皇帝之后,老爷的运势便愈发不容乐观。想到如今的这位天子,这位平日里一向心宽而被萧衍戏称为“和事老总管”的萧年大总管也不禁眉头一皱。
现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自幼口吃,在还是太子时就整天只知道玩闹,经常在东宫和侍卫们一起挖洞捉老鼠,弄得通宵达旦。可不知怎的,一向明察秋毫,不好奢华的先皇高宗皇帝却也不怎么管他,倒是担心他心机不够,将来驾驭不了那些宗室叔伯兄弟们,临近驾崩之时竟对当今圣上说要果于诛杀……现在看来,今圣不但对此牢记在心,登基之后还用一番行为将之发扬光大。
当今皇上性格偏激执拗而又多疑,偏生又因那天生的“期艾之疾”而性格内向不喜欢跟大臣接触。这使得朝堂之上,皇帝陛下总是一意孤行,政由己出,无论元老大臣,还是皇室宗亲,只要稍有不合圣意的便立即加以诛杀,逼得文官告退,武将造反,京城几度岌岌可危。
诚然,面对如今的乱局,陛下也曾平定将领陈显达和崔慧景的叛乱,但因裴叔业降魏,大齐又丢掉了南豫州。
江山板荡,主少国疑。这与当年蜀汉武侯在《出师表》中所说的的情形是何其的相似。
这可真真是“危急存亡之秋”啊!
一般说来,在此等危急存亡之时,陛下身为天子应当做到如同诸葛丞相在《出师表》中所说的“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那样整顿吏治、肃清朝野,广开言路,虚心求谏。同时修缮兵甲选拔杰出将领委以重任,做到用人不疑让他们更好地镇守国门,拱卫京畿才是。可现在……陛下的所作所为与当年的蜀后主又是何其相似。
先不说陛下节制实权猜忌文臣武将之事了,毕竟我大齐立国至今,国祚不过二十二年,却接连换了六个皇帝,其中有两位皇帝便是死于皇位的争夺。再加上我朝太祖也是以刘宋权臣的身份施以权谋废宋自立,所以,对朝中文武大臣加以防范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说到陛下平日里的生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陛下自登基以来常常出宫闲逛,每次出游都一定要拆毁民居、驱逐居民,并且兴建仙华、神仙、玉寿诸殿,并且大量置办奢华酒宴,这对国库来说可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负担。
更有甚者,他一个月中竟有二十多天要出外,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入富室取物,无不荡尽。”他又不愿被人看见,谁遇上就要被格杀。因此地方官员时刻留意,每见他出宫立即奔走呼叫驱逐百姓,使道无行人,铺存空屋,一时“工商莫不废业”。
说来可笑,这位皇帝在个人生活挥霍无度的时候却又极其吝啬钱财,平日里有大臣立了功之时他便藏着掖着,舍不得封赏。
除此之外,他还特别喜欢干屠夫商贩之类的事情。曾在宫苑之中设立市场,让太监杀猪宰羊,宫女沽酒卖肉。潘妃充当市令,自己担任潘妃的副手,遇有急执,即交付潘妃裁决。
有罪则重罚,有功却不赏,如此赏罚不分,国家大事竟然交于后宫妇人之手,大齐焉能不乱!
正是如此,他家老爷便因某次进京述职时因忠言逆耳而与皇帝交恶。
谁知当今天子竟无丝毫帝王风度,在听了老爷的谏言虽未当场发作,退朝之后竟然数次派出刺客杀手远赴襄阳行刺!
万幸他家老爷久经沙场,每次刺杀都是有惊无险。
可谁知皇帝眼见刺杀老爷不成,竟将矛头指向了夫人!
虽然昨日深夜里行刺的刺客最终并没有得手,但夫人本已怀胎数月,本来就快临盆了,结果偏生就是在昨天夜里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腹中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
可怜老爷为了大齐常年在外拼杀,年近不惑才看到了有后的希望,可又偏生遇到了这种事!
这怎能让他不动怒!
“哇——!”
就在众人紧张到了极点之时,一声响亮的婴啼响彻云霄!
“生了!是男孩!母子平安!”
听得此声的萧衍离开冲进了房内。
一个时辰过去了,萧年和一些下人一直候在门外。
萧衍心满意足的从房中走了出来,挥手让下人们散去。
仆人们尽数散去,但萧年却一直没走。
想起妻子那苍白的满是幸福的脸色,想起儿子那可爱的睡颜,萧衍心中百感万千。
“老爷,二夫人和少爷无碍吧?”就在此时,萧年赶紧问道。
“没事!”萧衍这一答,又想起了昨日的凶险。
他本以为,圣上年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必定会明白朝中大臣的苦心。可谁能先到,他竟会如此不择手段!
可笑他萧衍,这些年来一直为大齐尽忠职守,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既然这样……
“练哥……”萧衍抬眼,看到了萧年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得力干将和好兄弟。
练儿是萧衍的乳名,而萧年从小就叫他“练哥”,他则称呼他为“大年儿”,多年来不论两人的身份如何变化,只要当两人独处之时,他们还是会以当年的称谓来称呼彼此。
“大年儿,何事?”望着这位相处多年的好兄弟,萧衍的脸色语气都和缓了许多。
“给孩子起名了吗?”
“起了,叫萧统。”萧衍的嘴角勾勒出一丝饱含深意的笑——不知为何,明明是在给儿子取名,萧年却从笑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与铁血的战意。
“一统天下的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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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山林之间,在那兽类之间,在我的祖辈之间,都流传这一个道理。
“弱肉强食”。
这个道理,我们都在遵循。
只不过,我们一族在谈及这个道理的时候,总是多了一丝不知是该骄傲还是悲哀的苦涩。
我们是乘黄,是天生会给世间带来美好的祥瑞种族,我们能够自然而然的延长我们身边每一个生灵的寿命。
很多年以后,我远赴重洋,游荡在异国他乡,偶然在一次欣赏歌剧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台词:
“美好的事物,总是在为他人送去快乐之时为自己带来带来灾祸。”听到这句话后的我心中百感交集——如果我还有心的话。
当然,那是多年以后的我。此时的我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但是我却看到了一个事实:
我们是无数生灵,尤其是人类,眼中的大补之物。为此,我们遭受到了无数次的追杀;为此,我们从未睡过一顿好觉,讽刺的是,我们竟因此锻炼出来非凡的体力与速度。
其实,只要将我们,养在身边,他们的寿命自然会得到延长。
可人的贪欲是很难满足的,他们不但想要长生还想不死,甚至不老!这可是我们都难以达到的境界。
所以,在这样的贪欲刺激下,我们大量的同类成了人类的珍馐。
多年后,我读了一则故事,名叫“杀鸡取卵”,故事中那对夫妻的做法,我很熟悉。
在我出生的第五年,我的父亲便被抓走了。但与其他被抓去成为盘中餐的同族相比,他是辛运的。他被抓去,为一个被称为“王”的人类拉车,“王”给他起了一个叫做“渠黄”的名字。“王”对他很好,还把他与其他为他拉车的马——真可笑,我们一族怎么会是马呢——称作“八骏”。
可惜,父亲的好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后来,“王”死了,呵呵,人类的生命果然脆弱,就算有我父亲在他身边,他也没有达成长生不死的梦想。世事就是这般无常。我们一族虽然受尽人类的欺凌与折磨,但我们一族却拥有着令人类可望不可即的悠长寿命。
可惜,父亲并未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王”死之后,父亲和其他七匹骏马成了他的陪葬,什么恩宠,什么荣耀,在那一刻,全都化作梦幻泡影。
至于我母亲,他在父亲被抓走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最后在与我一起的颠沛流离中忧郁而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就是父亲殉葬的日子。
之后,我便一个人在躲避追捕的路上逃窜。
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我按着族中秘传的联络之法,还能不时地联络到一些同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联系到的同族越来越少,渐渐地,我就一个都联系不到了。从那时起,我便隐约觉得:
或许,我是这世间最后一只乘黄了。
我独自在这世间飘荡了许久,在此期间,我学会了隐去自己的原形,将自己变成了一匹真正的、普通的马。我本以为,我可以就此摆脱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最终,我还是被抓到了。可笑的是,当我还是珍贵的乘黄时,从来没人能抓到我,可到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珍贵,成为一个普通的事物时,我却被人抓住了。
我被送进了一个无比繁华的名为“城市”的人类聚落中,听那里的人说,那个城市,名叫“建康”。
随后,我被以“贺礼”为名,被送进了一个名叫“东宫”的建筑物中,等候发落。
“这,便是父皇赐予本宫的生辰贺礼吗?”
一阵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循声忘去,看到了一个以人类的年龄来算大约十四五岁的人类少年。
此人有着一头深黑的头发,离得近还能察觉到这黑发还泛着些许深青色。不知为何,此人没有如他人一样束发或是加冠,大部分长发只是松散的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胸前散落而下,散发着一匹上好的绸缎般的丝滑润泽。
与长发相称的是,虽未成年但这名少年长相已是极为俊秀,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应该是雌性。
就在我打量着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我。
“好一匹渠黄!”他赞叹,“以前,听人谈起穆王八骏时,本宫还不信,可今日一见,此非渠黄在世呼?”
听着他用称呼父亲的名字来称呼我时,我感到心中一暖。
看来,父亲的好运死后在我身上的到了传承。
“似乎,他是一个不错的主人呢。”
我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
那么接下来,我只希望,我的好运不要像父亲一样那么快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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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①:太子,即萧宝卷(公元483年-501年),字智藏,南齐高宗明帝萧鸾第二子,南齐第六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