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侬华过此身。
离开了潇湘馆,我怀着激动而又矛盾的心情来到了蘅芜苑,刚到大门口,一种哀怨而又凄凉的声音便悠悠地飘摇过来:“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衰雨笠卷行单。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寻着声音望去,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蘅芜君”,正一个人在藤萝与芭蕉丛中轻轻地散步,那满身亮闪闪的珠光宝器的金钗银饰显示着她是多么的富荣尊贵……但那忧郁哀伤的神情却掩饰不住苍桑历尽的坦然与无奈……
应该说,她所颂的这首《寄生草》说出了这位豪门闺秀的心事心声。自古修炼的人不必在深山,成佛的人不一定日日诵经,在俗世红尘中的领悟,其实才是最博大最深切的领悟。我们的这位博学多才、智慧高深的“蘅芜君”,从其中读懂了人生的好多好多的东西,也清楚地读透了许多少爷小姐们不明白而一直在执着追求着的东西。
而现在,她却只能无奈地叹息,恪守着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人生信条,默默地承受着命运赐于她的碌碌尘缘:一个人默默地守候着孤寂败落,死一般沉静的大观园,在这个园子里没有人能明白她,懂她。自以为已禅悟的“怡红公子”不懂;不肖与庸人俗世为伍的“潇湘妃子”更不会与她成为朋友;生活中没有人能理解她,妈妈不能,哥哥不懂;就是贴身的丫头莺儿也悟不透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知己,可以说,她才是一个最孤独、最寂寞的人。
多少年华已飘过,往日热闹、奢华的大观园败落得空荡荡,只有那些满地的落叶遮盖着隐隐的颓垣、残壁。她默默地在水塘边假山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多少个长灯伴孤影,空房饮寂廖的寒夜;多少无穷无尽的无奈哀叹;都化作冰凉的凄泪,冲掉了两腮鲜润的丰彩……
“哼,世人皆说我无情,逼走了宝玉、害死了林妹妹,可是,唉……谁能理解我的苦衷……呜呜……呜……”蘅芜君居然嘤嘤的哭泣起来。这如何是好,如果她也像潇湘妃子那样一哭起来就如长江之水不可断绝,我可怎么再采访她?我急的一跺脚,不想一下子踢到了假山边的一块小石子,小石子竟滚到她跟前。
蘅芜君:“谁?啊……原来有客人到了,我竟然一点也没觉察到,真是失敬失敬。”她立即拭了拭眼角泪珠,欠身起立微笑着说,这神态举止真不愧是出身豪门的贵夫人啊!
快嘴:“不好意思,实在是冒昧的很,您看没有预约就来打扰……让您受惊了啊。”我竟然不知该怎么说。
蘅芜君:“不用客气,来了就是客。有什么难处您尽管说,我们的家境虽然不如从前,但我还是会鼎力相助的。”她大大方方地说。
快嘴:“啊,谢谢!您真不愧是世人公认的大家闺秀,德才兼备。我是一名小记,外号快嘴,您就直呼我快嘴好了。我不是向您求帮助而是专程采访您的,以便澄清一些让世人争论不休的问题。”
对自我之认识和评价
蘅芜君:“啊?真是太好了!我早就想将一些事给世人说道说道了,一直也没有机会,呵呵。这么说我还得好好的谢谢您才是噢,您有什么问题或不明白的地方就直说无妨,我皆会据实相告的。”
快嘴:“哈,那好啊,咱们可以说是各得其所,是双赢啊,呵呵。嗯,那我问了啊!世人皆认为您是大家闺秀们的典范,说您有母仪天下的才能也不为过,您对世人的这一评论怎么样认为?”
蘅芜君:“唉,说实话,我知道世人对我有褒有贬有赞有骂。有人说我善良,也有人骂我恶毒,有人说我真实,但也有人骂我虚伪,有人说我是整部红楼中最完美的一个女人,但亦有人骂我是红楼中藏得最深的阴险女人,唉……”
快嘴:“您不想为自己辩解吗?”
蘅芜君:“现在还用得着辩解吗?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了,不管现在怎么做怎么说,往事都已成云烟,都是无法挽回与重来的。”
快嘴:“呵,您倒是挺看得开,其实在广大读者之中,还是有很多很多人喜欢您的,比如您的才能,您的贤惠,您大家闺秀的风范等。”
蘅芜君:“哦,大家认为我有才、贤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这些我不否认,因为我出身在豪门富家,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也一样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喜欢诗词曲赋,喜欢花与蝴蝶,喜欢读戏文,喜欢读西厢。我喜欢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宝玉、林妹妹读西厢还要早。可是,人生无常,父亲早逝、长兄无能,母亲也是个六神无主的人。就这样,聪明懂事的我,小小年纪就不得分心于如何料理好家业。因此,正是家庭的状况,使我早早地就离开了那些花花草草的闲情逸致,不知不觉地照理起了家里的事务来。”
快嘴:“是啊,小小年纪的您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是多么的不易。大家都知道,论文才相貌,您与林妹妹亦不遑多让,不同的只不过是各自的性情和偏好。还有您的治家理事之才能,您曾以亲戚的身份被邀请协理荣国府,与那凤姐儿协理宁国府的一段来看,似乎比她更出色,在这方面林妹妹更是不能与您相提并论。您处处从大家闺秀的角度来约束自己,这也反映出您是一个才能和涵养都很高的人。”
蘅芜君:“这是我的天性,我做事从来都是这样,我不像凤姐那样喜爱张扬,把自己的功绩弄的沸沸扬扬,惟恐别人不知。”
快嘴:“不错!您乐于助人,却又自通其圆。替湘云摆下螃蟹宴,却又不显山露水地让众人都明白这是您帮的忙。还有替岫烟赎衣等很多小事,都可以看出您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像您这样一个有如此才情和德行的女孩子,可真是不多见呀。”
蘅芜君:“在处世待人上,我确实是做得不错的,这让我很自豪,也是胜过林妹妹的地方。”
为何选择嫁给宝玉
快嘴:“嗯,说起来您也是很不幸的,纵然您贤能举案齐眉,终也为宝玉所弃,很多人都有您抱不平啊!那么,嫁给宝玉是您心中所愿吗?”
蘅芜君:“说实话,我对宝玉,本是姐弟之情多之,他这小伙虽长得比较帅,但孩子气太重,爱患得患失,好男儿本应志在四方,习武修文,建立功名,偏他不是这种人,成不了大器,我就不太喜欢,况他又与林妹妹两情相悦,我本是没有动嫁给他的心思的。”
快嘴:“哦,那你怎么又改变主意,选择了嫁给宝玉呢?”
蘅芜君:“唉,有什么办法?您也知道在封建家庭之中,女孩子就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婆家,相夫教子。而我薛家家大势大,家里本想把我送入宫中为妃的,就如被册封为妃子的元春一样,我所在的家族便可以此为靠山。而我们薛家家道中落,哥哥薛蟠则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母亲赖以依靠的就只有我,在进宫的道路被断以后,我便思索着要找一个有家势的男子作靠山了,而宝玉无疑是最佳人选。”
快嘴:“因此,您便‘珍重芳姿昼掩门’,以您的人品和德行,讨得王夫人以及贾府上下所有人的喜欢和拥护,然后嫁给宝玉,掌管贾府,是吗?”
贤德不是做给人看的
蘅芜君:“嗯,您说的这些因素是有些,但也不完全是。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方法与个性,我能得到贾府上下所有人的喜欢和拥护,说明我人缘好、涵养高、会处事,林妹妹为什么落得个除了宝玉和贴身丫头人人不喜欢?说明她这方面的确不好。”
快嘴:“呵呵!我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但您毫不计较,正说明了您过人的涵养。是的,您的贤德是出了名的,您身为薛家的千金小姐,却不摆小姐架子,还能屈己待人,凡事能先为他人着想,真是难能可贵啊!”
蘅芜君:“呵,你不用夸我,我知道有些人说我是故意在讨人喜欢,这话我特不爱听,是他们不能真正的了解我罢了。比如那次邢岫烟拿了自己的冬衣去当卖,我得知后就要了她的当票,想给她取回来。这本是真心,看她可怜,想帮人一把,又哪里想过故意讨人喜欢呢?”
快嘴:“嗯,是的,在对世事的了解和人品的成熟方面,你比他人好像要早熟一些,当姐妹们和宝玉还童心未泯的时候,你做事已很有大气派了。”
蘅芜君:“嗯,我可能的确比较早熟,比如在邢岫烟当冬衣去卖这件事,当时我挺奇怪的是,区区一张众所熟知的当票,在黛玉、湘云、探春的眼中就成了怪东西,她们竟从没见过,更谈不上知道能干什么用了。”
论教育和贾府败落之根源
快嘴:“嗯,其实您的这种才能是很可贵的,对您后来的治家等都很有帮助,唉,可惜的是,宝二哥却好像不喜这些啊!是不是啊?”
蘅芜君:“是的!按我的能力,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一切打理很好。哪知我的这种‘特长’却遭到了自命不凡且深恶痛绝‘世俗’与‘经济’的宝玉的嫌恶,无疑他认为我是最‘俗’和‘世故’的人。”
快嘴:“其实我也很不喜欢宝二哥这一点,没有‘俗’哪来的‘雅’?没有世俗的经济,他吃什么喝什么?吃喝都没了,他还‘臭美’什么?”
蘅芜君:“呵,他从小生活在富足之家,衣食无忧,除了想着怎么玩,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所以他根本不懂得治家兴业的重要,不知道这些才是他生活的根本。要说这些,其实还得从根本上怪宝玉的奶奶,她只想着承欢膝下,娇惯孩子,却没有想着如何让他们学会自立自强,从这个角度上看,贾府之败落,老太太的教育方式应该是根源。”
快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老太太的教育方式的确是有问题的,倘若她能积极引导宝玉关心仕途经济,不但贾府中兴有望,她也不会因黛玉的离去而一直消沉,您和他的婚姻也不会如此凄苦,没准儿他还会以有您这样贤惠而有才的贤内助而心慰呢,那样你们就会很幸福美满了啊。”
蘅芜君:“是啊,我也很希望他那样啊!幸福其实是人人都想追求的,但对于他则是例外,他是个悟道的人,只求能心安,所以他做事不负责任,不顾家族及亲人命运,甩手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快嘴:“唉,若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宝二哥这么做确实不该,他是不懂世态人情,以至过份地厌世;而您则是十分地了解世态人情,于是事事都能做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论处世和悟道
蘅芜君:“嗯,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强求自己凡事都要这么做,只是自己懂得应该怎么做才好,就那么做了。记得在我过生日那天,贾府上下极力的为我庆贺,这让我感到甚是荣耀。在下人们拿来册子让我点戏时,我略一思索便点了两场老太太最喜欢的戏,没想到这点小事却被好多人认为我这样做是故意讨好贾府最高的‘行政官’。这话不假,我是有点想讨好老太太,因为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寄住在这个豪门的里一个外亲,既然主人家看得起,咱焉有不迎合之理?没听人家说嘛: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快嘴:“说的对!我认为您的观点与做法都十分的合情理,况且敬老爱幼也是我辈份内之事,您做的这些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世人却不理解,说这是您的高深之处,说您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喜好和感情隐藏起来,也更懂得不能将自己的感情随意付出。我觉得这类人颇有‘吃不上葡萄偏说葡萄酸’的意味,他们为人处事做得没别人好,就说别人奸滑和虚伪,但这却也体现了他们的虚伪。”
蘅芜君:“嗯,其实我也不是故作高深,只是人在思想上认识够多的时候,有些事可为与不可为,心里是很清楚的,有些事我是不屑于为,有些事我则是想以更恰当的方法做得更好。因此也就有人说我城府深了。”
快嘴:“您对世事的洞察,是大观园中无人可及的,因此我认为《红楼梦》中真正对禅学有所领悟或有所见解的人,其实不是出家的‘宝二爷’,也不是聪明绝顶的‘林妹妹’,更不是身在佛门心在俗世的妙玉,而恰恰是看似世俗而又脱俗的您啊。”
蘅芜君:“你真是我的知己啊,快嘴,看来这世上还有你了解我。知道我为什么喜爱那首叫《寄生草》的小诗吗?因为它体现了我对世事的领悟。而我的所作所为正如我的所悟,一切都‘随缘化’,事实上我能做到的也只能这样。”
快嘴:“是的啊,有人说,整个红楼里看不出你的情在哪里。其实你的情在内心的最深处,被隐藏在一个不许别人看到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你无情,而是情无所向罢了。因为你纵然绝顶聪明,而在那样的时代中,那些个人情中,也不知道自己命运,因而只能‘随缘化’。”
蘅芜君:“对极了,快嘴。我的智慧与思想赋予我要淡然对待一切无关紧要的事物,正是这样才使我看起来比同龄的姐妹们‘世故’了许多。在这方面,似乎达到了其他姐妹们无法企及的领悟与见解。”
快嘴:“嗯,所以有人说您是一朵天然的牡丹花,艳压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
对自我之“感性”和“理性”之辩
蘅芜君:“哼,说我‘任是无情也动人’,我顶不喜欢这句话,好像我这人极度的理性和自私是的。”
快嘴:“怎么,宝姐姐您生气了?对不起啊!但大家都说‘林妹妹’是感性的人,属于“性灵派”,任情任性,不加掩饰,爱也罢,恨也罢,一切都摆在那里任人评说;而您却是理性,属于“理性派”,含而不露,游刃有余,褒也罢,贬也罢,却总是一时难以看清看透,您觉得这么评说合理吗?”
蘅芜君:“哼,俗话说人多嘴杂,舌头长在各自的嘴里,再者各人的见识不一,想咋说就咋说吧。但是,我想如果大家能仔细的想一下,就会觉得这样的评论太片面了。事实上许多关键的时刻,我都表现出了‘感性’与‘任情任性,不加掩饰’,而黛玉妹妹反而更多地表现出了‘理性’的与‘含而不露,游刃有余’的性情。”
快嘴:“哦?有时我也感觉是这样,但具体又说不出是哪里,您能举一二例子来证明吗?”
蘅芜君:“当然可以,铁证如山嘛!现在让我们回想一下那年元宵节的灯谜诗会:在那样合家欢聚的场合上我的诗作与表现,差点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的那首诗谜是‘更香’,其中的两句: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两句却引起了我未来公公贾政十分的不满。按说,此时正值元宵佳节,合家欢聚,晚辈们制作的灯谜无论如何,也应该添些吉利的话语才对。可我却如此毫无顾忌地写下诸如‘焦首’、‘煎心’一类的悲愤之语,与前面的元、迎、探、惜四春的灯谜相比显得晦涩而不吉祥,并且字面上的意思与情感上更加露骨。试想,若是我早有心机,难道就不怕会因此而得罪于长辈么?果然,贾政读了我的这首诗谜心里便立即有了别的想法,他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竟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快嘴:“嗯,不错,是有这件事,我也觉得要是您事先动了大脑想一下,是这不会选这首诗的。”
蘅芜君:“是啊,假如我真是大家认为‘理性’的又如何这样地开罪未来的公公呢?有的人说我是有着‘高度冷静且近乎完美的处世艺术之人’,又怎会写如此‘大煞风景或大不敬’的作品来而令长辈们伤感呢?所以,我也并非是时时处心积虑的,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不过是人为避祸求福,而想达到的一种处世状态罢了,这是什么很大的过错吗?就是有些不对,也不过是多为自己着想了些而已。我算是有一点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