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林站在花屋门口,她做了糯米红豆糕趁热给阳光送来,阳光也没解释街上发生的情况,拉她坐下。热心的阳光总想梅家母子有固定的收入,她认为梅阿姨宝贵的盘发技艺荒废了太可惜,不把它重新发扬光大是传统美发艺术的一大损失。经查阅,她发现梅雪林盘的发髻不但国内没见过就是一些国际性的发艺大赛上也不从出现过,正好校友办了一所职业培训学校,里面设有美发师培训班,她便把梅雪林推荐给校友,而校友见到阳光演示的几款发髻几乎是馋涎欲滴,承诺只要梅雪林在她的晚妆班上每期交十个头型就给两千元,如果再加基础课和新课,一月四千块不成问题。
梅雪林疑惑地看着阳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阳光热切的目光中她看到了希望,哽咽道:“我们娘俩前世修下了什么福这辈子遇见你,这可叫我们怎么还?”
见梅雪林应允,阳光拉着她到隔壁订制了两件旗袍,她固执地认为传授古典发髻的老师该穿典雅端庄的旗袍。王翠玲知是傻升的母亲,给了很大的优惠。阳光又去刘朝前店里买了个练手的假头型,到处捡拾废品的傻升见母亲来到女人街,兴奋地嗬嗬大叫,从阳光手中抢过假头抛上抛下。
“等手里活泛点一定送升去康复学校学技术!”阳光对梅雪林说。
说起傻升,触到了梅雪林的痛处,她低下头,傻儿子何尝不是她永远的牵挂。
梅雪林告诉阳光,她是苏州人,祖上在皇宫里梳过头,梅家世代以梳头为生,至于为哪些人梳头任由大家想象。解放后用不上大家也不学,几乎失传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爷爷忽然要教她梳头,梅家的梳头手艺向来是传男不传女的,爷爷却说不管什么世道有门手艺就饿不着,只要他的林儿不饿饭,祖宗的遗训可以不遵守!当时的小雪林只觉得好玩没怎么用心,只学会了不到百种发髻,提起往事,她的面容悲戚。
“应该谢谢开明的爷爷,多亏他打破‘传男不传女’的古训,使得这门技艺得以延续。“阳光安慰梅雪林。
“唉,怎么说呢,如果没学会这盘发的技艺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阳光,咱娘俩有缘,我不介意跟你讲过去.......”梅雪林扬起头从容一笑,目光落在花架上。她轻轻吸了口甜幽幽的空气,仿佛把那段甜蜜而又酸楚的青葱岁月吸入胸腔,尘封的往事首次揭开封条。
解放后,由于成分的原因,梅家的日子一天天没落下去,为了糊口,举家迁到苏州乡下。梅雪林是独女,从小在锦绣丛中长大却一点也不娇蛮,她的知书达理和美貌温柔远近闻名,如果在旧式社会,一定是名门望族竞聘的对象,而在轰轰烈烈以阶级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里,梅家姑娘身上明显显的资产阶级遗韵却为她带来了不大不小的灾难-----她不是团员,更进不了大学,集体活动里永远没有她的份。她像一枝孤傲的梅花,冰天雪地中静静抖落着芬芳。
邻居家来了一位北京青年,魁伟健壮却文质彬彬,见人总爱笑,每天背着画夹子不是进山就是坐在小河边描呀画呀忙个不停。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梅雪林的目光总爱追着他,他也有意无意无话找话,并且对雪林的发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渐渐地,梅花的身旁多了一株伟岸的的青松,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相恋了。
北京青年姓钟,叫泽仁,在北京的美术学院就读,他的素描、油画、国画都很棒。他的出身也不是很好,但他没有告诉雪林。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的爱情犹如夏日雨后的常春藤疯狂蔓延。钟泽仁为心爱的姑娘画了无数张像,心爱的姑娘也冒着伤风败俗的风险一次次在他临摹创作时为他做模特,只要心中有爱,即使一杯毒酒她也会含笑饮下。终于,在一个杜鹃花静静开放的山坡上,钟泽仁扔掉画夹扑向花丛中摆好姿势含情脉脉瞅着自己的姑娘,他把她抱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颤巍巍解开了衣服。
夕阳羞红了脸,悄悄隐没到山背后去了。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升起,(晚霞升起的样子梅雪林终生不忘,以致后来她把这个又俗又土的“升”字给了儿子)翠绿的山峰蒙上一层彩色的面纱。迷人的黄昏、销魂的黄昏、刻骨铭心的黄昏,梅雪林微笑着合上眼。
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个萧瑟的雨天,钟泽仁被北京来的人押上了火车,从此便杳无音信。梅雪林怀孕了,她不敢告诉家人,更怕村里人的白眼,于是她逃到了上海的舅舅家。轰轰烈烈的**********如火如荼,带着资本家帽子的舅舅自身难保哪还有力气庇佑外甥女,舅妈给了她一百元钱,连夜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就在那一夜,舅舅和舅妈双双自缢身亡,梅雪林知道这个消息已是半年后。
北京的冬天干冷异常,腆着大肚子的梅雪林在冰天雪地中凄苦无助,她相信钟泽仁是有情有义的人,她要找到他,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多大的苦和难她都能受。好不容易找到了学校,一位好心的工友偷偷告诉她,钟泽仁因为画了反动宣传画已被革委会秘密看押起来,梅雪林的心碎了,沥沥滴着鲜血,她想见泽仁一面,告诉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他们有了爱的结晶,她会一直等着他。然而,她始终没有见到他。
孩子不足月便出生在北京的街头,一位好心的大妈收留了她,用家里仅有的花布为孩子做了面袄和小被子。当收拾好的孩子被抱到妈妈怀里时,梅雪林愣住了,继而放声大哭,孩子半丝半毫不像父亲母亲,除了皱巴巴像个黑核桃外,左边脸明显比右边脸低。不足月,营养不良,长长会好些。大妈劝慰她。
梅雪林信了,不信又能怎样?那是泽仁的骨血,她不能抛弃。在大妈的帮助下,她又回到了苏州。亲人们能容纳她但不能容纳她抱回嗷嗷待哺的小怪物,劝她丢掉,即使背负不贞的名声,以她的容貌也能寻得一个说的过去的人家。
梅雪林断然拒绝了亲友的建议,在征得姑妈的同意后抱着孩子来到了滨城,一住就是三十六年。三十六年啊,她带着弱智的儿子再苦再难也没动过再嫁的念头。彼此只要真心相爱过就不后悔,哪怕不能与倾心相恋的人长相厮守,平淡的日子里守候那份静美和纯真,把思念化作一缕芬芳,哪怕是一声叹息,随风逝去也余味悠长。
“我爱钟泽仁,如果他活着,他一定能感应到,他会来找我们;如果他不在了,在天上,他也会含笑注视着我们母子俩。”梅雪林坚定地说。
阳光唏嘘着:“阿姨,我们,自愧不如!这样唯美坚贞的爱情只在你们那一代身上有”
“什么唯美,你们不笑我痴愚我就很知足了。”梅雪林似乎很了解年轻人的心理。
“您太苦了,您有钟泽仁的相片吗?我美术界有老师和朋友可以帮忙打听。”
梅雪林从贴身的小钱夹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阳光恭敬地接过。
“真帅!钟……”阳光几乎把野字脱口而出。
“对,是泽仁。”梅雪林一往情深盯着照片,完全没有觉察阳光异样的表情。
“他应该负起责任!”阳光喃喃说道,眼前浮现出教授夫人雍容华贵高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