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街的东首向南有一条窄长的巷子,巷口正对着江湄的“简”服饰。当年曾有人劝江湄放弃这处地理位置优越的门头房,说此处是路冲恐怕存不住财。江湄不信那一套,认为作生意的铺面就是要居路冲位置,越冲财越旺。事实证明江湄的观点是正确的,倒不是她通晓地理易经,而是她善于客观分析仔细观察。无名街东临人民路:有远近闻名的人民商厦、海洋博物馆、地下商场和五星级的帝豪大酒店。只要它们的客源丰富,就少不了无名街的商机。更别说这条独特的小街还有它独特的魅力。
这条不知何年何月建造的小巷因栽种着不同品种的樱花而闻名。人们习惯上称它为樱花胡同,其实它的官名叫谭家巷。在滨城你要是打听谭家巷,只有少数老人知晓,而打听樱花胡同则妇孺皆知。至于巷字里为何会栽种着这么多樱花树众说纷纭中有两条最贴切:一是民国时谭家的某公子娶回的东洋媳妇带来的;二是解放前巷子里居住过日本商人。不管怎样,只要每年春天有美丽娇艳的樱花观赏对谁都是一种享受,刨根究底的事还是留给史学爱好者吧。
向南走到胡同的尽头,偏西南斜插还有一条石砌的小巷,在它同樱花胡同的交汇处有一个不起眼的书报亭,亭子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白净面善的妇人。她的背稍微有些驼,眼角和额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很少笑,偶尔的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是这个年龄段中少见的。也就是这么一笑,能让人依稀辨出当年俊俏的容颜------她就是傻升的母亲。留给行人最深的印象是她标准的普通话中夹带着的吴侬软语,如果你再仔细倾听,你会从细微的语气中感受到岁月的沧桑。
傻升抱着厚厚一摞纸壳走近妈妈,青筋暴突,脸涨的如熟透的茄子。“骗急(子),虾(仨)汉急(子)!”
妈妈怜爱无奈地瞅着他,掂起自己的水壶晃了晃顺手递给他。“喝水吧,别生气了。”
她知道儿子一准在女人街里受了谁的气。唉,如果儿子不傻,自己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啦,这一切都是命啊。心里一酸,眼角湿润了,低头慌忙用手去整理被风刮乱的报纸,她怕傻儿子看见自己的泪。升孝顺着呢,最怕妈妈掉眼泪了,妈妈一哭,他会哭的更凶。
“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出去瞎逛。这么大一个人要么跟妈妈看摊,要么跟你刘大哥下工地干活。”
“男人……更坏,净欺负人!”升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从心底排斥男人。
“妈,今天捡的鸡(纸)壳多,明天,捡更多!”
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从儿子手中接过水壶给毛巾洒上一点水,嗔怪道:“擦把脸,看你灰头土脸像只花猫。”
“嘿嘿”,傻升笑了,大概很喜欢母亲的比喻,一脸幸福,母亲也跟着笑起来。
儿子傻与不傻,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宝贝。
秦阳光捧着一束玫瑰花从巷子深处转过来。傻升看见她,兴奋地“嗬嗬”大叫。妈妈站起身冲阳光微微一笑。
“梅阿姨,您好吗?送给您。”
“秦小姐,怎么敢当,您平时没少帮我们娘俩。”
“还是叫我阳光亲切。”阳光从包里掏出一袋小点心递给升,升拿着点心雀跃着跑开了。
“瞧,这玫瑰开的多艳,看我这邋遢老太太糟践了它,留着卖钱多好。”
“今天生意挺好,剩下的这几枝不卖了送给您。”
“好卖就多进些,让傻小子替你,他有的是力气。”梅阿姨把花送在唇边吻着嗅着,混浊的眼色渐渐亮了。
“天热了,不敢多进。再说现在不用去花市进货了,批发商都送花上门,不费力气的。”
看着淡雅可人的阳光,又瞅瞅脏兮兮的傻儿子,梅阿姨的笑靥僵住了。小声自语道:“他怎配跟你去。”
“梅阿姨,我有事求您。”
“快别说‘求’字。”
“去年您教我的那种发髻我总盘不好,想再请教您。”
“是不是要结婚了?如果是结婚那就要盘牡丹花髻,显得高贵富态。我有时就想啊,谁这么有福气能娶秦小姐这样既温柔漂亮又善良体贴的姑娘,祖上一定积了德。”
“不是的,梅阿姨。我就是喜欢那种发髻。”阳光红着脸慌乱地翻着杂志,梅阿姨不知道杨炜的事。提到婚事,阳光的心如玫瑰枝划过般痛楚难忍。“天色不早了,我帮您收拾吧。”
“只要想学,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教。夏天到了,盘起发髻人显得精神还凉快。您要是不嫌弃,我替您盘那牡丹花髻,到那时。”梅阿姨没瞧出阳光的异样,只管独自说着。
收拾妥当,唤上在远处和几个孩子疯跑的傻升,踏着暮色,走进谭家巷。三条瘦长的身影拖在身后,樱花树叶飒飒作响。
阳光是头一次踏进这个褊狭简陋的院落,十多平方的小院、三间正屋、白灰墙、水泥地,由于年久失修墙壁上挂着一道道儿灰绿班驳的雨痕。院门的左侧摞着一捆捆旧报纸和纸壳,傻升的功劳。空荡荡的院中唯一张扬着生命力的是东侧墙根下一株苍翠挺拔的树木,它的树干已经朽烂披着一层碧绿的苔藓,绿荫荫的叶片努力向外伸展,泛着勃勃的生机。
“是梅树吧?应该有些年头了。”
“是一株红梅,比我还大呢。”
哦!阳光惊喜地抚摩着梅树。
“每年春节前后开花,红彤彤的一大片。如果赶上落雪,红白相映、满院幽香,巷子里的邻居们都会来赏梅,煮好茶水,人呀,一拨又一拨,那是一年中小院最热闹的日子。”说起红梅,梅阿姨似乎很兴奋。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阳光仰看着梅树挺拔苍老的枝干,心中顿生敬慕。
“这房子是姑妈留给我的,梅树是姑爹为姑妈栽的。姑妈和姑爹是包办婚姻,但他们两人很相爱。姑妈没有生育,是封建大家庭不能容忍的。为了姑妈不受欺凌,姑爹不但没有再娶,反而与家庭决裂,带着姑妈从苏州来到滨城,在谭家巷买了这座简单的房子隐姓埋名同姑妈相濡以沫走完一生。老梅树见证了这段感人至深的爱情,除了报以浓艳香甜的花朵,在二老百年之后它仍顽强努力地生长,是想把这份爱留给后来的人,让更多的人享有甜美的爱情。”梅阿姨神情肃穆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她的神情感染了阳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屋子里,傻升早已打开全家唯一的高档电器------一台十四英寸青岛牌黑白电视机,独自看的有滋有味。阳光楞住了,比她想象的还要贫寒:中间客厅兼厨房的这间屋子北面墙边安着一个小煤气橱,西侧有一张旧木头沙发,白底兰花的垫子却很干净,一张老式木茶几,东面靠墙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橱,黄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黑白电视机就放在它的上面。房间虽小但没有油烟气,平日的生活足见清淡之极。
西首房间是母子二人的卧室,东首那间的门上了锁。“这间是两位老人以前住过的,还保留着原样,怕升乱动,我就锁上了。留着总有个念想,一旦租出去了,老人回来赏梅怕没地方……”梅阿姨的话触动了阳光,自己不也是把父母的卧室原样留着吗?“瞧,光说话了,茶没沏,小秦快请坐。”
“阿姨,您别忙了,我还有事。”
梅阿姨的表情尴尬,以这贫寒之家除了沏壶热茶,实在是拿不出别的东西待客了。
“阿姨,您这情况是否可以向区里申请……”
“那怎么成!我们已经享受到低保了,只要能动,就不能拖累政府。等把升锻炼的能干活了,我就轻松了。你别看他又傻又丑,有的是力气。”梅阿姨一边絮絮说着,一边从卧室里拿出一本封面发黄的画册。“那些发髻全部都在这本画册上,你先看着,不懂得再问我。”梅阿姨的脸颊绯红。
这本画册是自制的,封面上写着“梅雪林肖像集”六个字。字体洒脱刚健,颇含柳骨颜筋之韵。右下角画了一株怒放的梅花,梅雪林,一个多么有诗意的名字,怪不得阿姨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气质,答案在这里。
阳光翻开画册,年轻时的梅雪林微笑着向她走来。柔美俏丽或嗔或笑的表情,古典高雅的发髻,被画家用他细微真切的画笔表现的淋漓尽致、栩栩如生。虽然没有绚丽的色彩,但正是这看似简单的素描,内行的人一眼就能从线条的疏密、虚实、刚柔程度以及画面黑白灰的节奏中窥探出画者的功力。
“画的真好,阿姨好漂亮,发髻也好漂亮!”阳光由衷地赞叹,眼睛舍不得离开画册。
“发髻的梳理步骤在后面都有详细的注解。”梅雪林补充。
“这本画册我可以带回家看吗?”
“当然可以。”梅雪林慈爱的目光落在阳光脸上。
“谢谢梅阿姨。”阳光冲梅雪林鞠了一躬,抱着不期而至的宝贝兴奋异常,意外的欣喜冲淡了萦绕胸腔的哀愁。
“我去兴(送)你,现在的……坏人多。”一直沉湎于电视中的傻升突然开口说话。
梅雪林同阳光交换了一下惊喜的眼色,始觉傻儿子懂事了许多,潜在的正常“人”的品质逐渐显露。
“谢谢,我坐公交车。”阳光向东指指人民路。心里生出许多感慨:女人们喜欢傻升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明伶俐,而在傻升眼里,戏谑他的人何尝不是一个傻瓜?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尊重别人,哪怕他真是一个傻子。急于把别人的缺陷昭示于众的同时,自己暴露在太阳底下的又何止是一点点缺陷!而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自己心里先得灿烂,阳光暗暗为自己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