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世时,指着寻仙笔说,我想要它。
我告诉他,这是寻仙笔,生来有主。
他不依,便说,我只拥它一世,下一世用它来找你。
我将寻仙笔从笔架上摘了下来,他爱惜地接着,我问他,你不后悔?
他点头道,不悔。
我看着他在轮回池里纵身一跃,那寻仙笔同时入了他魂魄。
他不知道,寻仙笔只寻主人。
我垂眸。寻仙笔的主人从来不是我,他怎么能用它来寻我?
701年,长安元年。他出生于中亚西域的碎叶城,李隆基只十五岁,那年的他还不是高权在握的唐玄宗。
单字,白。
正是黑白分明的白。
同年,王维出生于山西祁县。
寻仙笔予了李白诗赋才华,天下笔墨一石,他独占了八斗,众生共分两斗。这样一个人物,若为天下顾,可在宫闱里平步青云坐拥权贵,可寻仙笔在赋他才华的同时,没有消磨他与生俱来的傲骨,也正偏偏是他这一身傲骨,毁了他似锦前程。
天宝初年。他深得贺知章赏识,贺知章不惜解下金龟沽酒与他同饮,两人把酒言欢大醉酩酊,多少盏烈酒琼酿入喉,他半醉半醒来到了朝野宫闱,在金銮殿献文一篇,玄宗高坐在殿上,说道,这豪权富贵且分你一半。
他摇头,道,分羹一勺也为奢侈。
玄宗大笑,不愧为天下才子。
从此高官厚禄赐他无尽。
我托梦与他,站在他塌前,问他,可愿如此?
他已不识得我,目光全然陌生,他道,不愿长久。
又反问我,阁下何人?
我不语。
他在梦中惊醒,自是不见我。
他唤来宫人,问道,可曾有人来?
宫人摇头。
是梦。他如此想。
744年,他已然韶华不在,却风骨犹存。他诀别了长安诀别了玄宗。那时玄宗问他,可再回京?
他颔首,道,不知。
玄宗挥袖,说道,唐朝权贵你若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
他点头,却不再说些什么。
他驭马在长安城下徘徊,我撑伞走向他,抬首道,可愿如此?
他怔了怔,点头,答,如此长久。
又问我,这可是梦?
我微微一笑,道,皆是。
而后,他在洛阳结交了笔墨知己杜甫。那是个同他一样的才子,却又和他不一样。杜甫羡慕他无拘无束,也悲哀自己不能如此。一年多相识相知终有一别,李白从洛阳策马,如同当年离开长安般,终已不顾。
他却曾为杜甫写过,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安史之乱,他投笔从戎,和玄宗干戈相见。
这次,他在狱中,玄宗问他,我许诺予你豪权富贵,你不要?
他哂笑,道,皇上,此为世俗。
玄宗冷笑,生于俗世,自贪世俗。
他摇头不语,一双眸子黯淡下去。
入夜。
我叩开狱门,走来问他,何不世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抿唇,悄然退下。
美人榻上,杨贵妃醉卧,抿唇浅笑,眸中尽是妩媚,她轻声问玄宗,陛下所爱何人?
玄宗答,你。
杨贵妃侧眸看他,又问,那陛下所念何人?
玄宗若有所思,尔后才道,他不知从何处来到长安,也不知如今去往何处。
一声长叹,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他流放被赦,流寓南方。
在桃花潭处,在万家酒店,他终于痛快醉了一场,对盏的人斟酒与他,酩酊大醉,这么多年的痛苦皆赋予杯酒之中,那一刻,我是邀他而来的汪伦。
他醉眼惺忪问我,汪伦,可是你名?可是你字?
我摇头。
他抓住我的手,说,那你是谁?为何而来?
我只不过是借他人皮毛骨肉,来人世间走一遭,看你一眼。
他沉吟着,和着滚烫的泪水饮下烈酒。
我道,你说过不悔。
他茫然。
后来玄宗重病缠身,却暗自差遣宫人去四海寻他,而他早已埋作新坟。
那是762年。
我亲手将他推向江中也应他最后要求,将他葬于谢家青山。
这一世寻仙笔找到了主人,我也找到了他。
彼时,朝廷里传来了唐玄宗驾崩的消息,举国悲恸。
于是,不知自某日的诀别后,唐玄宗这一生再也没有遇见那个从天涯策马来到长安的人,而豪权富贵,皆已荒废在朝野宫闱里。
照弦上仙醒了。从那一世梦中惊醒。
他不记得前生有过什么故事,他还是那个与我故交的他,他将寻仙笔还给我时,我问他,如何?
他说,如梦。
他又想了想,说道,记得梦中有人问我要不要豪权富贵。
我便问他,你如何作答?
他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同意了。
我笑着摇头。
这寻仙笔的主人,是那一世的玄宗。
而他,借走了寻仙笔,同时借走了玄宗的笔墨才华和傲骨凌人,只留给他世俗和悲哀。
他用一世写了浩如星辰的诗赋,予杜甫,予汪伦,却忘了写给那个赠他荣华富贵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