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射在白色搪瓷缸上的阳光,从温暖的红橙色变成了淡黄色,随后又变化成灰色,太阳就真的要走了。宿舍里的一切东西就眼看着慢慢变成了死物一般,没了热量,色泽越发的昏暗,到最后连轮廓都快要看不清了!
李安民躺在下铺的床上,没有脱鞋,床上乱七八糟,跟他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他甚至懒得去开灯!就在今天,工地上管现场质量的质检员发现,有部分瓷砖贴坏了一大片,还是好多天以前贴上的,今天才发现就意味着里面水泥都凝固了。而且这部分瓷砖恰好就是他还不熟练的时候,强烈要求自己单干而贴上的那一批。
越干到后来,安民越发现一个简单的贴瓷砖,讲究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水泥的厚度,干湿度,和沙子的配比,锤子的力度和角度等,瓷砖之间缝隙的大小,甚至手按着瓷砖的力度,都需要小心拿捏!越来越让他发现,他干了三个月,到现在也还只能勉强算刚入门。一个贴瓷砖的活都这么受到阻碍,让他此刻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哪里还有心情再去开灯为自己照亮点什么。
吃过晚饭,工头出面和质检员解决了此事,安民只是相应的被罚了点款。于是,人生第一次被人罚款!其实到现在,他在这里还没拿到什么工钱,只是预支领了点生活费,买点生活必须用品。结果这回工钱没拿到,先要提前被罚个好几百了。
不过这个又能怪谁,分明就是自己的问题!他坐在床上又郁闷了半天,恨不得拿起鞋子给自己来两下!跟在汉山老家,隔壁二狗子踢自己一样的来两下!三叔李文康在一边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不停开导着。与其说开导,不如说安慰。因为话说的很乏味又没有重点,就是让他下次小心就好,小心就好……
最终还是安民离开家第一次内心受打击的原因,自尊心使然,谁劝也没用!他鞋子还是没脱就躺倒睡了,一夜无话。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跳进来找搪瓷缸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安民早早的起来拿着它刷牙去了。天气其实不算太热,但是工友们还是开的空调。不透气的空间里,潮湿的毛巾味加上鞋袜散发出的味道,经过一夜的发酵,闻起来异常的提神!工友们可不顾及这些个,鼾声此起彼伏,依旧睡的香甜。
洗漱完毕,安民站在二层的走道上,已经把昨天的阴霾忘记的差不多了!那是在刚才刷牙的瞬间,他下决定以后做事情还真的要沉稳一些,而关于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于是所有微妙的情感线索,经过在他的脸上飞快的变化过后,他突然又咧开嘴笑了。于是,牙膏沫顺嘴角肆意的流淌。
扶着栏杆,大口贪婪的呼吸着清晨的空气,跟之前汉山清风观的道士做一样的事情,而现在他发现这样是很好的。因为他最近才感觉到,城里只有这个时间段的空气,才可以和汉山的差不多的。于是他又把脚踮起来,胸口鼓起来,狠狠吸了一口。结果因为吸入时间太久,估计肺泡气压太大,头一晕,自己差点摔到地上!
安民的背后的房间里,三叔李文康透过窗户玻璃看着安民,一脸慈祥的样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笑着说:“碎怂(方言对小孩子的昵称)!还是没长大的娃娃哩!”
当一切都安详着的时候,突然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哨子吹响了!
“起来了!起来了!还睡什嘛睡!都几点了嘛,大家快点哈,都收拾完了到水池边等着!”一个SX汉子拿个红色小哨站在水池边,扯着嗓子朝这边喊过来。
安民对面一楼的一间宿舍窗户被打开后,伸出来个脑袋。脑袋上没几根头发,原来是模板班组的赵师傅。他是HN人,操着一口HN口音对着吹哨子的人就喊:“咦!滴溜着(提着)耗子就冒充打猎的,有哨子咋来?还中不中(行不行)来?哪门包身工是咋了(难道我们是包身工)?还不让睡觉来!”
一时间,大片的笑声、起哄声从各个房间传出来!李安民站在那里也盯着拿哨子的人笑。
拿哨子的人很生气,昂头看到安民,狠狠盯了一眼,又转头冲着赵师傅:“公司来人了么!别废话!克里马擦(SX方言催促的常用语)的!”
老赵的HN音:“咦!又克里马擦!天天克里马擦!”
哄笑声……
后来大家才知道,是这个项目的开发商大老板要来了!大老板他们可都还从来没见过,因为之前再重要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工程部的一个老总过来全权处理的。这一下子各个部门都动起来了,动静搞的跟接见外宾一样,安排各所属人员都开始打扫卫生,收拾屋子,把材料都放到划好线的堆放区域里。过道上没有杂物,把平时不怎么用的安全标识都从仓库找出来尽量用上,标语也挂起来了。安全帽之前虽然都戴着,但是都是灰,一个个的都拿着抹布在池子边洗,洗的比平时碗洗的都干净。
结果,快到中午了人还没到……
工人们可不理那么多了,该干活干活去。在他们眼里,活最重要,干多少活代表着拿多少工钱,其他事上面有人盯着。模板班组老赵师傅一边叮叮咣咣的钉着模板,一边还在骂那个吹哨子的,一边又笑话这些小领导们听风就是雨。大家都知道老赵平时嘴巴就喜欢胡咧咧,闹个玩笑啥的,但是人心不坏还很豪爽,也就都没去管他。果然,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会,自己也就安静了。
又过了一会,工地大门嘎吱吱的敞开了!然后开进来一辆看起来蛮长的黑色宾利轿车,车前面一个大“B”字标牌特别的显眼。
关于这到底是什么车,值多少钱,对面施工现场上的工人们没几个看得明白。但是这瞬间引起了轰动,工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不停地议论着车的价格,好像现在里面坐着的那个人,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一个响亮的喊声传来:“老板来了,都别愣着,出来迎接!”
于是大家被惊醒,把注意力从那辆轿车身上收了回来,毕竟干了这么久的活,老板是谁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于是,工地大楼的边缘护栏内侧,从下往上一层一层的站满了人,闹哄哄的,跟马戏团看表演一样,都盯着往这边看。
那车子停好熄了火,结果半天没人下来。等了半天门开了,确实不是平时来过的工程部老总,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体形比较胖。戴着个很酷的黑不见底的蛤蟆墨镜,大胖脑袋上的头发往后梳了个大背,而且不知用了什么,头发背在头顶上特别的顺,你都找不到一根杂毛!穿了个类似豹纹一样的T恤,下面穿了个白色的休闲七分裤,蹬了一双白色很时尚的浅口软底皮鞋。同样,这一身绝对都是品牌货!
你都可以不用近看,单从衣服鞋子的款式和面料被阳光打出来的效果看,就把小商场里的那些垃圾货甩出去十几条街!不过令人不太顺眼的是,他那浅口鞋子里套了一双黑色的棉袜。和裤子及鞋子的颜色形成了极大反差。谁知道呢,也许有钱人都喜欢这么混搭吧……
伴随着众人惊异的表情和赞叹,胖子缓缓走到人群前,却有点不太好意思的小声问:“请问,哪位是这个工地的项目经理王经理?”
眨眼间,一个四十多岁大高个男人,猛地握住对面说话人的胖手。动作有点夸张,激动的差点眼泪都要下来了,双手故作颤抖的说:“您是陈董事长的大公子陈明远陈总吧!我是王百川,叫我小王!叫我小王!哈哈哈哈……”不等对方人回答,王经理马不停蹄的接着说:“陈总果然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啊!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质检部小宋,这个是安全员小张,这个是资料员小陈,跟您本家,跟您本家,哈哈哈哈……”
当王百川嘴巴笑的合不拢的时候,对面胖子终于找机会把自己被对方捏半天的手挣脱掉,笑着说:“王经理误会了!误会了!我跟他不是本家,我跟您才是本家哩!”
所有人沉默着愣住了,因为莫名其妙。一阵风吹过,树叶被吹到地上摩擦着地面,沙沙声……
“王经理,我不是陈明远陈总,我是他驾驶员小王,全名叫王斌。对了,您还是应该喊我小王才对。另外我们才是真的本家!”胖子补充着。
王百川尴尬的跟被电打的一样,怔了半天,早就收回去龇牙咧嘴的笑脸,逐渐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整个面容变得不怒自威了。但仍旧客气的赔笑着:“哦,呵呵,好好好,那误会了,那你到会议室坐一会,茶水都泡好了。”
驾驶员王斌听了立即回道:“嗯嗯,王经理不客气,我等陈明远陈总电话,他让我先过来的,然后等他电话通知再去接他过……”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驾驶员王斌才发现对面的本家王百川已经自行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了。王斌不经意的冷笑了下,自己也识趣的往会议室走去。
聚集起来的强大阵势,在没人指挥的情况下,一下子又都散了。
一会功夫,施工现场那边各种工具、材料敲打的声音又此起彼伏了起来。大家默不作声的干着手上的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模板班组的老赵师傅也识趣的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