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梧摇头道:“公爷曾说,身怀利器者当胸怀天下,生杀予夺不可因一人好恶。圣上对异姓藩镇猜忌颇深,羽林卫连年扩充,昭王、肃王和小穆王对异姓藩镇虎视眈眈。公爷恐怕外敌未入,内乱已生。公爷想消内乱于未然,只是掣肘颇多。有怀远侯在天府原上的十几万人马,公爷在朝中说话才有分量,但是分量还不够。”
“赵兄见识非同寻常,远非苍梧能及。加之赵兄得许宗主真传,潜行术亦不在我之下”李苍梧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响亮,惊起了林间的飞鸟:“将来为公爷左膀右臂者,非赵兄莫属。”
赵定方淡然道:“唐国公的话分量再大,见皇帝也是要跪的。”
李苍梧对赵定方的轻慢之语不以为忤,道:“赵兄博览群书,却未必知道:当年神族北徙,戚国初立之时,三圣摄政,依神族制度设立纲常,君臣坐而论道,异姓臣子见宗氏皇族也是不必跪的,见了皇帝亦不必跪。不过后来炎皇、毗陀罗天二圣因修习邪术被云笈天师驱逐,云笈天师避居赤霄山居云塔,戚国才是成了宗氏一家之天下。”
赵定方在赤霄山时除了在许空炎跟前学剑,便到凌霄阁中翻阅书籍,武学、兵法、律法、史书,读之若渴。李苍梧所说之事,不仅戚国刊行的最为荒诞不经的《神霄志异》中并无记载,连南方诸邦编纂的《烈云图志》中也没有提到“三圣摄政,见君不跪”。
李苍梧继续道:“三圣遁世之后不到百年,宗氏以‘神族旧制乃人族之祸’为名,重立帝制,禁毁记载三圣摄政的一切史书典籍。千年之后,世人皆以为见宗室便要下跪是天经地义之事,真是可笑,可悲。”
赵定方若有所思道:“若是能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跪拜一人,也无不可。”
李苍梧怔了一下,道:“赵兄言之有理,只是‘无忧’二字实在难得。赵兄可知今夜这两个怪物为何在此处?”
赵定方道:“与我有过节的人,除了宗睿、上官雨时和楚灵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
“赵兄可知,得罪了这三个人,便是得罪了天下人?”李苍梧冷笑道:“荣王宗睿是皇帝之子,他的势力自不必说。楚灵舟是长生会的会首,得罪了他,便是与赤霄山中的所有高手为敌,赵兄想必不知道长生会吧。”
赵定方曾在赫连荣城口中听过长生会,不过他并不想让李苍梧知道,而是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道:“长生会,想必是赤霄山中将相之后所成立的宗派吧。”
李苍梧道:“赵兄果然有所察觉。长生会中确实多为将相之后,却也不乏布衣子弟中的高手,会首楚灵舟便是布衣子弟。”
赵定方点头道:“一个布衣子弟做长生会的会首,放眼望去,尽是将相之后,自己如何服众?楚灵舟纠集众人与赵定方等人为敌,大概是为了讨好将门之后上官雨时。”
李苍梧道:“赵兄明鉴。”
“所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即便我与上官雨时有过节”赵定方笑道:“我与楚灵舟同为布衣子弟,他不去说和,反而纠集众人要取我性命,真是相煎何急呀。”
“即是长生会首,便与寻常布衣子弟不同了”李苍梧道:“天下士子何止千万,投笔从戎者如过江之鲫,拿到玉豹、铜虎、玄龙三等奉君牌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布衣子弟更是屈指可数,且多数都成了将相子弟的侍卫,雄心壮志全做流水。赤霄山虽在王土之外,皇帝发给昊天演武的奉君牌却占十之三四,这便是为何赤霄九宗中集中了大批将相之后。山里山外,只要是皇恩所及之处,布衣子弟便要低人一等,例外之人少如凤毛麟角,长生会的会首便是其中之一。今年赤霄山若无克伽龙王之变,玄龙牌定归杨显、赢连横与楚灵舟三人所有。赵兄武功术法双绝,纵然胜了楚灵舟,也依然拿不到玄龙牌。”
“楚灵舟不是将相之后,却胜似将相之后”李苍梧的口气有些揶揄:“他怎么会以为自己是与赵兄一般的布衣子弟呢。”
赵定方道:“那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赤霄山中既然有九宗之分,各宗都有宗主,上面还有玉枢院总领九宗,云笈天师会容许长生会暗地里自成一派么。”
李苍梧道:“赵兄有所不知,长生会正是云笈天师一手缔造。”
赵定方奇道:“难道是九宗宗主坐大,不尊天师法旨,天师才另立一派与之抗衡?”
李苍梧摇头道:“长生会是云笈天师与戚国皇帝的一笔交易。”
赵定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交易?”
“不错”李苍梧点头道:“三圣决裂后,我怀疑云笈天师受伤不轻,御天城中火宗势力很大,在宗氏的调度下,御仙山的圣僧们隐隐有取云笈天师而代之的趋势。云笈天师遂与宗氏做了一笔交易:云笈天师退居赤霄山,不理朝政。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赤霄山虽在王域之内,却不尊王法,山中事务,悉决于天师法旨。二是宗氏为赤霄山供应钱粮。除了得到执掌天下之权外,宗氏后代与宗氏宠臣之后皆可在赤霄山中修习云笈天师的剑术与雷法。”
赵定方沉吟片刻道:“我未入长生会,学的不也是……”
赵定方说了一半忽然打住。
他忽然想起夜探紫极大殿时看到宗建阳等人在玉枢院的剑士指引下练剑的情形。
那才是真正的赤霄剑术吧。
“昊天演武,名列三甲的弟子,将相之后十之八九”李苍梧见赵定方心有所悟,笑道:“赵兄不会以为布衣子弟天赋真个不如将相之后吧。”
赵定方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事不解,依你之言,长生会该是宗氏宠臣之后修习赤霄秘术的门派,楚灵舟是布衣子弟,如何入得此门?”
李苍梧摇头道:“这也是云笈天师的条件之一,我在巡检司已有数年,可是个中缘由还没有头绪。”
赵定方道:“那便不去管它,我知道得罪楚灵舟便是得罪赤霄高手便可。还有一个便是上官雨时,上官隐不过是宗睿的侍卫统领,三品将军顶天了,为何势力如此大?”
李苍梧道:“上官隐此时的品级确实不高,不过前途不可限量。皇帝有意培植羽林卫在军中的势力,李、赢两位将军百年之后,两府将军便会从羽林卫中选出。羽林五卫,威武卫向来是宗氏统领,侍卫内城,不掌外兵;其余四卫的统兵之将中,最有可能接替李潜渊和赢纵的便是铁衣金剑!”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金剑将军莫非就是上官隐?”
李苍梧道:“不错。军中已有流言,十年之内,上官隐便可能入主奉国将军府。上官雨时是将来正一品奉国大将军的独子,你得罪了他,不知有多少人想拿了你的脑袋去向上官小将军邀功。何况,你得罪他的地方,恰恰是拔出了上官隐的金剑。”
赵定方笑道:“我知道两府将军是运筹帷幄的万军之将,不必上阵冲杀。不过,上官将军此时还不是奉国大将军,他连我一个未出山的赤霄弟子都打不赢,如何护卫皇子?”
李苍梧道:“赵兄可不是一般的赤霄弟子,光是斩铁之术便是一绝。上官将军的剑,恐怕便是被赵兄以此术拔出的吧。”
赵定方含笑不语,心中却有些落寞。
赵定方对御气御剑之术一窍不通,在赤霄山中便低人一等,斩铁之术觉醒之后,此消彼长,纵然其他赤霄弟子的御剑术再强,赵定方也不必畏惧。如今此术已失,便如丢失了一件神兵利器,虽有无相金刚剑为补偿,心中仍难免失落。
李苍梧不知此节,继续道:“不过,正如赵兄所言,上官将军是万军之才,弓马剑术本非其所长。上官隐所长者,乃战阵之法与防御之术。羽林卫的钢锋,是铁衣将军沈青天!”
赵定方听到这个名字眼皮一跳,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了,洗心亭外的梨树上,赵定方听到两个少女密语,慕容菱的心上人便是羽林卫中的“铁衣沈将军”。
赵定方忽然仰天长笑,笑罢道:“想不到我一次醉酒冲撞王子,便有天下高手来要我的头,看来前路我不会寂寞了。”
“赵兄豪迈,自有力敌天下的胸怀”李苍梧皱眉道:“只是世间为豪强迫害者不可计数,赵兄却只有一个。此事若换做旁人,即便不死,亦是寝食难安,生不如死,何来‘无忧’?”
赵定方即刻道:“若说到豪强,李氏便不是豪强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夜与上官隐交手,他身旁便有李氏兄弟!”
李苍梧被赵定方抢白亦不以为意,道:“赵兄如此说,亦在公爷意料之中。君王有兼听之耳,草民无申辩之口。为生民立命,便不得不厕身豪强之中。赵兄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