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虽然身着赤霄弟子的白衣,在慕容菱眼中,白衣之下,仍然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寒门子弟。慕容菱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挫一挫神宵宗那帮暴戾跋扈的权贵之后,就像驯服一群桀骜不驯的烈马,供皇帝陛下驱驰,代天子牧民,保宗氏江山万世不易。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慕容菱所思所做之事足令赵定方敬服,但刹那之间,那张俏丽的脸蛋变成一副精致的面具,熟悉但冰冷,在那张精致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个阴影,一个老迈而强大的男人,皇帝。
人到路穷时,难免卑躬屈膝。然而,在另一个世界,无论美貌还是丑陋,贫穷还是富有,一生下来便笃定对人卑躬屈膝的人,绝无仅有。
眼前这个俏丽聪慧的少女,为了能使一个隐在重重宫墙之中的老人和他的子孙享有这个世界,煞费苦心从权贵之后的手中营救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令赵定方感到吃惊和不适。
赵定方心念及此,连让他心动不已的“阿菱”也不愿再叫出口了。
赵定方望着醒心阁的棚顶,缓缓道:“若是为了教训上官雨时和楚灵舟,救我一命已经足够了,为何还要用忘忧水为我疗伤呢?”
慕容菱看着赵定方,咬了下唇道:“因为你胆大包天!”
赵定方把目光转向慕容菱,眉毛微挑道:“说不定,我只是痴人一个,不知生死为何事,不知畏惧为何物。”
慕容菱怔了一下,笑道:“能说出这句话来,你便不是白痴。”
慕容菱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窗纸上的淡墨山水。
赤霄山峰奇水秀,若是入画多走轻灵一派,此画却大器浑重,以赤霄山之形藏天下河山之性,囊括戚国万里河山在一图之中。
慕容菱伸出两根手指,沿着山脉的走向轻轻滑过,悠悠道:“一个赵定方能如此胆大不畏权势,若人人都是赵定方,天下将会如何?我要让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畏惧。畏惧万民之力。”
赵定方看着有些瘦削的慕容菱,白色的身影仿佛融入画中,成为一座耸立的峰峦。
良久,赵定方将目光移开,自言自语道:“使权柄在手者有畏惧之心,必不敢行苟且之事,岂非胜过良法。”
慕容菱回过头,激动地走到床前,握住赵定方的手道:“原来你也如此想!我自幼陪父亲读兵书律令,父亲将为将之道与军中律法悉数教授与我,又常与我讲天下之事,我在赤霄山读书三年才有如此想法。你又是如何想到的?”
赵定方自然不能说自己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二十八个春秋,虽然个人天赋有限,但那个世界里天下人的想法如同山中鲜花,不仅千姿百态,更可以举目共赏,若是有心,便可以为己所用。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赵定方道:“其实,书中的东西积在脑袋里,我也没有头绪,今日得你点化,灵光乍现。”
慕容菱见赵定方的双眼正盯着二人的双手,顿觉窘迫,想放开,又恐唐突,两手轻轻将赵定方的伤手托起,话锋一转道:“忘忧水真是神奇,看这样子,痂脱了之后也不会留疤。”
赵定方顺着她的话道:“忘忧水有这种奇效,军中使用时专设一营负责监管,用时需有司职的将官手令,如此一来可救治多少死伤将士?两府何必因噎废食呢?”
慕容菱放下赵定方的手,叹了口气道:“戚国虽尚武,但斗杀是死罪;白刃相博虽是赤霄证道法门之一,云笈天师所传诸多法旨中,大部分都在讲御剑召雷以浩然正气,赤霄弟子举止当如君子,武功术法愈是高强,愈要对弱者忍让。王法与山规皆禁止恃强凌弱滥杀无辜”。
慕容菱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赵定方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慕容菱接着道:“你不过误打误撞拔出了上官将军的佩剑,上官将军本不以为意,上官雨时和楚灵舟却要借机杀你。可见法令只能防真君子,防不住伪君子和真小人。忘忧水毒性极大,味醇如酒,不易察觉,一旦大量生产囤积,若为别有用心的利用,必成大祸。到时,王法军法都难以消弭此祸。两府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赵定方听慕容菱说了许多话,心中对她愈发敬佩,但那股耳红心跳的热劲却没了。
慕容菱见赵定方无话,以为涂了忘忧水之后有了倦意,起身道:“春试在即,你多休息些吧”。
赵定方顺势闭上双眼,慕容菱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道:“我原以为赤霄山九宗这一辈中,只有武司辰算作剑术天才。没想到你也是个天才。在我看来,你的天才比武司辰的还要厉害些。不过,刀剑之下,天才庸才都没有区别,你可要好好活着。”
赵定方没有睁眼,只是点点头。
赵定方闭目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有无限疲惫之感。一阵困意袭来,将睡未睡时,忽然感到门外传来一阵气息波动。
赵定方深得潜行之术精髓,在隐藏气息和辨识气息方面进境颇深。此时的赵定方重伤初愈,伤口上又涂抹了忘忧水,加之倦意侵袭,未去细细辨别这气息属于何人,只道是慕容菱居然去而复返。
来人脚步轻盈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停了片刻。
赵定方闭目假寐,感觉伤手又被人托起,几滴水落在掌心,接着创口一阵灼热。
赵定方睁开眼,却见赵紫烟正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只白色瓷瓶。
“疼吗?”
赵紫烟笑靥如花,不知为何,赵定方却觉得有股寒意。
赵定方盯着赵紫烟手上的瓷瓶问:“这里是什么?”
赵紫烟晃了晃瓷瓶道:“无忧之水。”
赵紫烟见赵定方皱眉,继续道:“你的阿菱不是说忘忧果未熟时下树可炮制忘忧水么,这无忧水便是忘忧果成熟之后下树炮制的药水。忘忧是一时忘却,便如你的伤口一时忘却疼痛,愈合之后筋肉鲜活如初。无忧便是永远忘却,涂了它,你的筋肉便忘了什么活着是什么样子,便坏死啦,就像一个永睡不醒的人。”
赵紫烟语声清润,眼波婉转柔媚,娓娓道来:“这个无忧之水,滴入伤口可使筋肉僵死,饮入腹中便叫人永睡不醒,一了百了,一切忧愁全都烟消云散。”
赵紫烟样貌与温氏双姝相近,清丽之中颇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加之声音甜腻,听她讲话本应始终享受。不过,自赵定方夜探醒心阁之后,赵紫烟在他心目中便在不是不谙世事的甜美少女,总觉得甜美之中潜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邪恶。
此时赵定方见赵紫烟红唇轻启,若无其事讲出这等令人心胆生寒的话来,那股邪恶似乎破体欲出,把这个甜美的少女变成一个披着画皮的妖怪。
赵定方又想起此前正是赵紫烟送来上官雨时的挑战书,才使自己与三个同窗好友身处险境,几乎丧命,对赵紫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听赵紫烟之语,显是偷听了适才二人的谈话,赵定方不禁有些愠怒道:“你居然偷听?名门之后,当知书达理,你做这种事,若是被人知道,颜面何存?”
赵紫烟嘻嘻笑道:“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只要这张脸漂亮便好,要许多颜面做什么。像你们这些谦谦君子,将颜面一层一层罩在自己脸上,不闷么,不累么?”
赵定方冷笑道:“你是丞相之女,你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问问他要不要颜面?”
“丞相,犹在一人之下”,赵紫烟把瓷瓶装入怀中,淡淡道:“我的父亲也说过:若在人下,便无颜面可言。天下除了皇帝一人,他人都不能要脸面。你这个小叫花子,无权无势,长得如此粗野,却偏偏要脸面,心气可真高。”
赵定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身世凄惨,不过彼时的赵定方尚是痴人,对身边发生的事茫然无觉。待他来到此世,心中所想所念的,仍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听别人说起此世双亲的遭遇,竟似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只是有些惋惜,并未觉得有多痛心。听赵紫烟有意提起自己的身世,反倒可以泰然处之,不似得知她在外偷听那般厌恶。
赵紫烟见赵定方对“小叫花子”这个称号不以为意,俯身将脸凑近赵定方,笑道:“小叫花子,你的手疼不疼?”
赵紫烟身上的香味十分特别,比慕容菱身上的气味浓些,又比朱珺仙的清淡,香味中有股酒气,让人陶然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