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命江迎潮拿来三只吃米饭的瓷碗,又命阿茶去叫宗小檀到精舍中来。
不多时,一身杏黄裙衫的宗小檀便随阿茶来到竹林精舍。
慕容菱正在往瓷碗中倒酒,宗小檀进门时刚好将三碗酒都倒满。
慕容菱放下酒坛,道:“小檀姐姐!”
宗小檀上前捏了捏慕容菱的脸蛋,皱眉道:“都捏不起来了,谁欺负你啦。”
“祭酒大人”宗小檀转头对赵定方道:“你夜半将一个少女拐至寝室以海碗灌酒,师德何在?”
慕容菱将宗小檀的手拿开,笑道:“读圣贤书,行禽兽事,乃读书人本色。”
宗小檀伸出两指,在慕容菱额头敲了一下,嗔道:“你是朝廷命官,怎地学这厮一般口无遮拦,当心嫁不出去。”
宗小檀说“嫁不出去”四字时,瞟了赵定方一眼。
赵定方拒绝了御赐的婚事,令明玉公主和寿王颜面大损。寿王和宗小檀都未令赵定方为难,这更令赵定方觉得心中有愧。
赵定方不去与宗小檀对视,指着桌边的竹椅道:“阿菱拿了好大一坛美酒,想必要说的话比这坛中美酒还要多,不如坐下来慢慢饮,细细说,如何?”
桌子不大,本是赵定方与凌云书院弟子坐而论道所用,放三把椅子刚刚好。
凌云书院是温氏所建,建造之神速,做工之精致,都令赵定方大开眼界。破土动工的第三日,赵定方本想以祭酒身份前来查探,看原来藏鬼兵的地牢是否还在,到底是何模样,却发现所有地下通道已经全被填平,地牢上方已经移植了大片竹林,竹林之中是一座金刚木搭建的精舍。
赵定方将这精舍当成赤霄山上的洗心亭,物色出类拔萃的人选来此谈剑论道,为将来自成一系培植亲信。
为了躲过江迎潮等人的耳目,赵定方又命简邕和钟伯将精舍改造了一番,这个房间不大,隔音极好,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慕容菱举起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酒,脸色绯红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赵定方与宗小檀皆是一惊:“你要去哪儿?”
“郭通天已经占了修戎城,庞太清赖在御天不肯指挥夺影卫将修戎城夺回来。南方炎流城的黄金军团第一第二第三军团数度北上,上官隐刚刚接任铁麟卫指挥使之职,要与黄金军团接战,还需陆无期指挥定天城卫援手”慕容菱道:“陛下已经降旨,命沈将军率羽林前军北上剿灭郭通天,我要随军北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宗小檀道:“郭通天不过是草头贼,沈将军一定会大胜而归,你在御天等他不也一样。”
赵定方拿起瓷碗,跟慕容菱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道:“阿菱要北上自然是因为沈将军。但是,阿菱最想要的,是离开御天城。”
慕容菱举起瓷碗,将碗中剩下一半酒一饮而尽,道:“祭酒大人不但知兵,而且知人,小女子佩服。檀姐姐,再给我马上!”
宗小檀将慕容菱手中的碗拿开,换了一只小许多的茶杯,道:“你想跟他喝,最好用这个。”
“你对我这妹妹真是用心,知道的比我还多”宗小檀将赵定方的海碗倒满酒,道:“说,你是何居心?”
赵定方笑道:“习赤霄剑术可开天目,可见过去未来。”
宗小檀只当赵定方是乱猜,慕容菱心事重重,又喝得猛了些,也无心去想赵定方为何知道。
赵定方知道:慕容菱是新长生会众之一。慕容菱想离开御天城,正是因为司马岳被捕下狱,并被打上刺杀太子意图谋反的罪名,几无生还可能。
新长生会意图辅佐皇帝推行新政,使戚国重焕生机,早日北过黄泉林,南越晴波山,剿灭神族,降服龙族,一统天下。
司马岳是新长生会的领袖,会中各路豪杰只对他一人服膺,他一入狱,新长生会便荡然无存。
赵定方对新长生会了如指掌,因为他差点成为新长生会的会首。
李苍梧曾找过赵定方,将新长生会底细和盘托出,想助赵定方取司马岳而代之,成为新长生会会首。
长生会以楚灵舟为会首,实际领袖却是荣王宗睿,聚集了大批将门之后。虽然李氏的两个幼子李昆州和李荫侯生前皆是长生会会众,李氏家主李潜渊却看好新长生会。
长生会空有长生之名,不思进取。新长生会却是生机勃勃,一旦得势,便会成为为戚国插上飞天之翼,君临天下,而新长生会众也会成为左右天下运势的力量。
李潜渊看好新长生会,却不看好司马岳,以为此人只是锦衣书生,有谋天下之才,却无取天下之能。
赵定方虽然很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则不想与李氏靠的太近,一则深知新长生会中多是赵剑星、赫连荣城、铁无虞这样的将相之后,与旧世渊源太深,会成为赵定方开创新世的阻力。
赵定方虽然一口回绝,李苍梧还是将新长生会底细全部透与赵定方。
令赵定方惊讶的是,除了常在夕阳楼中相聚的赵剑星、铁无虞、赫连荣城,李潜渊的长子李青州、慕容菱、小穆王宗若松的庶出弟弟宗师通等人,皆是新长生会会众。
赵定方心道:想必慕容菱和江迎潮一样,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可惜追随的人不够幸运,一腔壮志化作流水。
“我奉陛下之命暗中追查司马氏”慕容菱道:“司马氏的弟子中虽有放浪形骸的狂生,亦有道貌岸然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但司马大人却是清廉忠义,司马岳为戚国江山社稷亦是一片赤诚之心,想不到……”
宗小檀道:“司马辙是大理寺卿…….”
“这件案子背后是皇帝”赵定方道:“司马辙是做不了主的,说不定,皇帝下令抓司马岳,意在司马辙。”
宗小檀皱眉道:“你是说,司马氏可能重蹈姬氏覆辙?那御天城中岂非又有一番腥风血雨?”
“天意难测”赵定方摇头道:“臣民生死皆在皇帝一言一念之间,他想让谁生,让谁死,谁又能知道呢?”
慕容菱将茶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世事恶浊,不如不见。”
宗小檀道:“阿菱!”
“喝了酒若不能敞开胸怀,那喝酒还有何用?”赵定方道:“这件屋子不但隔音,还被我布下极强的结界,两位姑娘就算在这里喊破喉咙,也不会被人听到的。”
“我本想以身许国,也学英雄豪气干云”慕容菱道:“奈何天意作弄,只好儿女情长。”
慕容菱一直倾慕沈青天,但却从未在其面前展露过半分,也为托人提起,出赤霄山后即入大理寺,与司马岳等人共论国事,以图借新政建功立业。可惜新政刚刚推行一个凌云书院,司马岳便被打成死囚。慕容菱显然对政事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北上追随意中人。
慕容菱已有醉意,又让宗小檀将茶杯倒满,闻着杯中酒香道:“我本来心情极沉重,现在好似心被割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真好。”
“世间多有不平事”赵定方又喝了一碗酒,道:“若不能以手中剑斩之,便以酒为剑,斩去心中不平吧。”
……
御仙山,化乐天宫。
明月之下,波光摇曳,一个华服老者站在石院的池水边,双手抬起做托举之状,一大片池水从池中剥离,飘起,如一团晶莹通透的碧色的云。
那朵碧色的云朵中间,躺着一个满头青丝的女子。
她的头发与碧水一色,是名副其实的青丝。她在池水中时,纤腰之下皆是鱼鳞,并没有双腿,而是半截龙鱼之身,只不过身上的鱼鳍滑若丝绸,暗处是青碧色,遇光则灿如烟霞。
当她同那片水从池中飞出的刹那,鱼鳍皆化作碧色凌波纱,鱼鳞和鱼尾皆消失不见,凌波纱下露出两只青玉也似的纤足。
池水边是一具开启的寒玉棺材,老者双手向后一拉,那片浮在空中的水便带着鲛人一同落入棺材之中。
自始至终,那名鲛人始终睁着双眼,既不挣扎也不尖叫,直到寒玉棺关闭,她都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师父历尽辛苦,今日终于大功告成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恭喜恭喜!”。
这院子的院墙很高,院门紧闭,除了那老者和鲛人,再无他人。
华服老者脸色微变,只见金刚木做的院门上忽然渗出一片水迹。
那片水迹渐成人形,径直朝着华服老者走来。
水色人形走了两步之后,化作一个身着紫袍的青年男子,头戴木冠,面如白玉,嘴角带着谦逊的微笑。
“你终于练成无常印了”华服老者道:“可喜可贺。”
紫袍青年道:“因为我有高人指点。”
“青出于蓝”华服老者道:“在世子面前老夫已经不敢自称高手了。”
华服老者正是御仙山化乐天宫宫主宗无本,而那紫袍青年则是昭王世子宗退之。
“回春汤的制作之法弟子已经参透,只是寄灵之法还有关隘不能逾越”宗退之道:“若是过了这道关隘,便可如师父一般,行古神与天神之事,再造生灵。”
“世子天资聪慧,参透的不止是回春汤的制作之法吧。我听说你连毗陀罗天的龙种制作之法也悟透了”宗无本道:“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