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尘夫人唱道“猩红如花犹未谢”,手上一停,那九名舞剑的女子刚好收了剑招,只有歌声曲声仍在帐中萦绕。
昭王抚掌道:“《春风歇》由夫人弹来却似春风起,令本王帐中处处春风。不过,这春风是北地的风,飒爽凛冽,柔中带刚。”
玉尘夫人坐在昭王右手,中间隔着一个慕容光庭。
玉尘夫人道:“王爷果是知音。南方音韵,缠绵有余,豪迈不足。壮士听来,未免嫌弃。我此番来天府原正是要一睹金戈铁马,令北地的罡风扫去音律中的脂粉气。”
昭王道:“音律如兵法,缓急有度,进退得法方得其中奥妙,至刚与至柔皆不可取。夫人觉得北地金戈铁马豪气干云令人向往,本王却以为南方的温柔乡更加引人入胜。我百万霖骑将士在天府原上忍受风吹雪打,不过是为了护住中原一片歌舞升平,若是有命听一支玉尘楼的软曲,方不枉此生,夫人何必妄自菲薄呢。”
玉尘夫人笑道:“王爷不仅用兵如神,夸人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真是令人佩服。”
“夫人过谦了”昭王道:“若论运筹帷幄挥军鏖战,夫人自然与本王相比。可是若论诗文音律,轻歌曼舞,本王却不如夫人。本王一声令下,自有千军赴死;夫人一曲歌罢,亦有万人空巷。本王并非谬赞,而是真心佩服夫人。”
赵定方还没喝醉,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与那眼底一抹金色的费朗一饮而尽,昭王和玉尘夫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
戚国向来重武轻文,诗文音律皆是伶人之技,舞文弄墨精通音律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想不到昭王作为皇室贵胄居然对此看法居然与世人迥异。
昭王的想法倒是与我一般,赵定方心中暗笑道:他不会也与我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吧。
昭王对坐在自己左手的宗退之道:“之儿,你以为夫人这首《春风歇》如何?”
宗退之依旧一身紫衣,坐在他身边的,是一身淡紫衣衫的赵紫烟。
宗退之道:“相传《春风歇》乃炎皇所做,曲辞入耳,字字皆是银钩铁画,闻此曲者,绕指柔亦可化为百炼钢,故而此曲有两重境界:先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再将绕指柔锻为百炼钢。世事兜转,千年之后,金戈铁马的《春风歇》早已失传,世间只有柔若无骨的《雪盈曲》。夫人今日唱出此曲,本应令人欣喜。可惜只有化刚为柔一层,却未得化柔为刚之意,真是令人扼腕。”
昭王嘉许地点头,对玉尘夫人道:“夫人以为呢?”
玉尘夫人对宗退之颔首道:“世子渊博,深中肯綮,受教了。”
一人高叫道:“世子此言差矣!”
此人声音极大,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醉意。
赵定方抬眼看去,正是钦差高标。
这场酒宴中的一半人是歼灭鬼兵的功臣,另一半,却是御天城来的皇帝使者。
昭王上奏,天府原上军情紧急,请皇帝准许在霖骑一卫设立军械监,给予霖骑一卫自行打造兵器以免贻误军机。皇帝对此事不置可否,而是派了一个使团前来勘验,这个使团的首领,便是钦天监博士高标。
使团中有工部左侍郎赢连海、兵部军械监的监丞赢战、左藏寺寺正赵君怀,哪一个都比高标有资格做这个使团的首领。但皇帝偏偏让高标做了钦差。
高标来天府原半年,白日里饮酒听曲,夜观天象,奋笔疾书。
天府原的军营中有很多南方贩来的龙族女子,生得高大健美,高标一面每每见到这帮充满异族风情的女子,便要指责昭王豢养此等妖颜祸水,有失将军威仪,听此等靡靡之音,有伤霖骑士气。高标每日都要看上一次,每看完便要指责一回。
赵定方来到此世,一向对权贵之后心存芥蒂,唯独此时对昭王父子满心好感,却对这个指斥权贵的老夫子满心厌恶。
高标是一种比鬼兵更可恶的存在。
你可以挥刀砍掉鬼兵的脑袋,可以张弓射穿鬼兵的头颅,但却对高标无可奈何,还要对他彬彬有礼,以显示自己的谦逊与风度。
高标喷着酒气道:“我看世子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春风歇》是否为炎皇所做,无从考证。玉尘夫人开口之前,世人只知《雪盈曲》而不知《春风歇》。老夫以为《春风歇》乃是玉尘夫人所做,曲中铁甲铿锵,纵黄钟大吕难做此声,知音当击节赞叹,扼腕之人不是知音。”
高标起身走到昭王身边,摇着昭王袖子道:“王爷,你说是也不是?”
高标身份、品级与昭王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解酒狂言上前拉扯已属失仪。
“我很想捏烂这家伙的脑袋。”费朗道:“不过我知道王爷不会让我这么干。”
赵定方心念一转:这腐儒是皇帝的钦差,持天子手谕,如天子亲临。昭王在忍受的不是这个腐儒,而是皇帝。
赵定方也很想知道昭王如何惩罚这个失态的钦差。
这位拥兵十八万的亲王,将数万鬼兵聚歼于黄泉林外的一品将军,即便主持酒宴,腰间依然挂着长剑;他的大帐之外是全副武装的铁甲武士,背着霖骑的震天弓,箭壶里满是黑羽长箭。
他会砍掉高标的脑袋,还是射穿他的头颅?
昭王微笑不语。
这位拥兵十八万的亲王,将数万鬼兵聚歼于黄泉林外的一品将军,在这个酒后失态的腐儒面前,只能微笑不语。
高标如同一只的土狗,在昭王这头莽虎面前肆意叫嚣。
赵定方知道,这个只土狗并非猎物,至少现在不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绳子握在皇帝手中。
戚国皇帝宗延德,不仅是戚国文武官员的主人,也是三十万精锐羽林天军和数十万城卫的统帅。戚国八镇拥兵百万,各镇之间自成一系,力量最大的便是昭王的霖骑一卫,也并没有与皇帝抗衡的本钱。
高标打了一个酒嗝,跌跌晃晃走向玉尘夫人道:“夫人!”
“夫人之曲化腐朽为神奇”高标挺起了腰板,捋着胡子道:“老夫断言,靡靡之音登大雅之堂,当自夫人此曲始。”
高标望着玉尘夫人美艳绝伦的脸庞,醉眼迷离道:“只因夫人如空谷幽兰,以天地为花圃,气度万方,绝非那些寻常歌女能比。她们皆是盆中俗物……”
不等高标说完,玉尘夫人冷笑道:“先生将我比作山花,是以为我可以被随手采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