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身外魔障易,斩心中之鬼难。正邪无定,善恶无常,用此剑时,须记万相纷纭,唯心不变。”
赵定方身怀恕剑心法,对松陵先生新传的一套心法领悟极快,饶是如此,松陵先生传法完毕之时,天色已暮。
赵定方又在心中默念一遍松陵先生传授的心法,以《明王经》中所载金刚剑法引出无明之火,按松陵先生的指引,以剑诀点在昭王的眉间和心口。
剑诀凌空指向昭王眉心时,数条青筋如躁动不安的蟒蛇从昭王的额头迸现,竟试图反噬大悲明王斩。
昭王是赵定方见过的第三个中龙种之蛊的人,杨显、赵定方与昭王三人中,昭王雷法修为最高,此时看来,他中的蛊毒也最深最剧。
看着昭王额头如蛇般扭动的蛊毒,赵定方心中一阵厌恶,嗤一声轻响,赵定方的指尖居然爆出一条火焰,尖细如针,却煌煌如日,令人不敢逼视。火针之上有火云缠绕,与那日许空炎传掌门印信时的火剑极为相似。
火针扎在昭王眉心,登时出现一点灼痕。
昭王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未声张。
赵定方忙收了剑诀,再看昭王时,那点灼痕犹如一滩溅开的火星,沿着蛊毒蠢动的轨迹漫延开去。
转瞬之间,昭王的额头便如有人画了一幅水墨梅花一般,枝干铮铮如铁,却没有梅花。
昭王本坐在椅子上,赵定方收起剑诀时,昭王身形一晃,险些躺倒,赵定方忙出手扶住。
赵定方忐忑道:“王爷恕罪。”
昭王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闭目片刻才道:“无妨。”
说话间,昭王额头的火灼印痕开始消失,眉宇之间的青气也不见了。
“蛊毒已除”松陵先生道:“恭喜王爷。”
昭王看着赵定方,别有深意道:“先生更该恭喜我霖骑一卫又得一员良将。”
松陵先生道:“王爷身上的蛊毒十分霸道,定方以毒攻毒,用同样霸道的明王斩祛除蛊毒,王爷身体损耗也极大,请王爷早点休息。”
昭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
说罢起身走到窗前,只解了月白战袍,合着铁甲倒在床上。
……
松陵先生带着赵定方出了昭王营帐,来到旁边一个大一些的营帐。
松陵先生一撩开门帘,赵定方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小鬼头”玉尘夫人甜美的声音从帐内传来:“我们又见面啦。”
营帐之内皆用叠云锦与黄金装饰,金碧辉煌,穷尽豪奢。玉尘夫人正伏在一个巨大的墨檀书案前奋笔疾书,赵定方进门时玉尘夫人刚好写完最后一笔。
“剑飞九霄,谁与争锋”。
玉尘夫人笔走龙蛇,写的竟是争锋客栈的楹联。
令赵定方惊异的是,玉尘夫人换了一身淡紫色衣衫,竟与赵紫烟神似,恍惚中,赵定方似乎回到了重伤初醒的醒心阁,一身淡紫的赵紫烟神情缱绻,正将龙种之蛊混了无忧之水滴入赵定方的伤口。
松陵先生淡然道:“小玉,我有些话要与定方说。”
玉尘夫人撇撇嘴,将手中的狼毫抛入白玉笔筒,拍拍手道:“你们谈的事很了不起么,老娘却没心思听,我去骑马夜游天府原啦。”
“这小鬼头精明的很”玉尘夫人经过赵定方身侧时故意扬声对松陵先生道:“你有本事让我北上,却未必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哦!”
环佩叮当,玉尘夫人风也似地出门、上马,马蹄声起,玉尘夫人居然真个去骑马步月了。
松陵先生指着一个遍体刷了金漆的木椅道:“你是赤霄弟子,与我份属同宗,不必客气。”
赵定方把手搭在金漆坐椅上,并未落座,道:“先生既然是赤霄山的前辈,晚辈岂有先坐之礼?”
“我虽是世俗之人,却懒得遵守世俗礼法”松陵先生道:“道不同者,相见亦不相识;志趣相投,何分长幼尊卑?”
松陵先生年长位尊,又不尊世俗礼法,本是最对赵定方脾性。不过连番激战之后,再加上玉尘夫人离开时的那句话,赵定方如一头警觉的野兽,眼中只有危险。
赵定方不再客气,而是单刀直入,问道:“先生想要说服晚辈做何事?”
“刚才为除昭王体内的蛊毒,我传你的心法只有十之二三,幸而你的恕剑心法学得不坏,举一反三,居然能暂时驯服大悲明王。”
松陵先生道:“只是你因学恕剑心法,心中常生机变,心神难定,身怀大悲明王,是件很危险的事。大悲明王斩本应无色无相,适才你心念不安,剑气受扰,显出忿怒之相,幸而收束及时,否则你与昭王皆难逃心火反噬之劫。”
“因此”松陵先生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将刚才那套心法学完,以后便可高枕无忧。”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定方不信松陵先生会白白传自己一套绝顶剑术心法,毫无他求。
赵定方猛然想起,松陵先生既然说明王印如同财宝,既然可以赠与,当然也可以抢夺。若是松陵先生希望以这套心法同自己交换明王印,那还好说。若是松陵先生传心法的本意和赵紫烟种蛊毒一样,是为了有朝一日收割自己想要的果实,赵定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身如弓开满月,气若龙蛇不安”松陵先生也未落座,而是在帐中缓缓踱步,他虽背对赵定方,却似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将赵定方从肌肤到骨髓都给看穿:“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杀气居然如此强劲。若非昭王的营帐牢靠,恐怕要被你的杀气掀飞。”
“先生目光如炬,晚辈佩服。晚辈心中有一个疑窦难解,因疑而生惧,故而杀气四溢”赵定方一手摩挲椅背,一手按住剑柄,将心中的疑问讲出:“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为何赠我此等大礼。”
“流香千载”松陵先生的声音仿佛一线清泉自千仞高峰最下,直落九幽之中:“一川白发。”
松陵先生说的正是当年慕容光庭悟得恕剑心法所吟的句子。这八个字刻在洗心亭的柱子上,念及这八个字,赵定方自然想起月夜中在许空炎指点下练剑的情形。
绝世容颜,敌不过似水流年,青丝终究化为白发;绝世之剑,斩不断命运之轮,钢锋终究被碾碎成泥沙。十六岁的躯体,二十八岁的灵魂,哪一个都不算苍老,而二者合一的赵定方,经历种种生离死别之后,内心仿佛已经是千年老朽。
赵定方慨然道:“天地何小,一心何大。”
赵定方和的是剑圣裴翦悟出须弥剑心法时吟出的句子。
“一心何大”松陵先生喃喃道:“我的心虽大,想的却只有这一件事。”
“你果然很难说服”松陵先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惧任何一种情感:“我传你这套心法并非如赠你珍宝那般简单,我是想让你帮我将这财宝流传于世。”
赵定方道:“晚辈何德何能?恐怕难当此任。”
“恕剑心法失传已久,你能习得此心法岂非天意?”松陵先生不紧不慢道:“看来是天降此任与你,你是躲不掉的。”
天降大任的道理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国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若是别的事,以这个理由绝不可能说服赵定方。不过,这套心法可以驯服大悲明王,这个诱惑赵定方难以抗拒。
赵定方斟酌之后,道:“我答应前辈将此心法流传于世。只是,我现在还不知先生传我这套剑术心法的名字”
松陵先生道:“你已经心有所悟,还要让我讲出来么?”
赵定方脱口道:“须弥剑心法!”
赵定方口中说出须弥剑心法,心中忖道:松陵先生自称赤霄弟子,如何习得御仙山的须弥剑心法?
是了,当年慕容光庭与裴翦虽然分属赤霄、御仙两山,却是英雄相惜,经常切磋武功术法,因此,御仙山弟子的会恕剑心法或是赤霄山弟子会须弥剑心法并不奇怪。这位松陵先生,大概便是会须弥剑心法的赤霄弟子吧。
营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动之声。
松陵先生道:“你如今身怀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难道不高兴么?”
“须弥剑心法与恕剑心法并称心剑双璧,得一剑便可以天下称雄,晚辈如今双剑在手,假以时日定能所向无敌。”赵定方笑了笑道:“只是我这个人一向命运多舛,突然有好运降临,有些难以置信。”
松陵先生道:“居然有不信自己能有好运气的人。”
赵定方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对我来说太过轻易。”
“呵呵呵呵”松陵先生的笑声不再无悲无喜,而是充满痛苦,声音更犹如生锈的铁剑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听上去更加恐怖。
“太过轻易?”松陵先生道:“你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几百年。”
“人族无百年之寿”赵定方的口气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先生莫非是神族?”
玉尘夫人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是三分好奇七分怀疑。赵定方并未真个见过神族,而玉尘夫人除了一身奇香和绝美容颜之外,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无异。赵定方只当她是性情豪侠,胆大包天敢以神族自况。
松陵先生则完全不同,此人神秘莫测,又身怀绝技,他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便有五分相信了。
在人族的史书典籍中,神族冷酷嗜杀,与茹毛饮血的鬼兵一样,对人族来说,犹如洪水猛兽,或避之不及,或除之后快。
“据我所知,人族之中有一位名满天下之人,不但破了百年之限,还可长生不死”松陵先生似乎对赵定方手按剑柄视而不见,悠然道:“你是赤霄弟子,不会不知道吧。”
松陵先生所说之人,正是赤霄九宗的开山祖师云笈天师。
赵定方道:“云笈天师修为已入化境,非常人所能比拟。”
“你是不信人族寿命当真难破百年之限这件事”松陵先生意味深长道:“还是,不信我这个人?”
“天下之人多如星沙,谁人能对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了如指掌?云笈天师之外,有没有活过百岁之人,难下定论。因此,单是这件事,我将信将疑”赵定方坦然道:“对先生这个人嘛。先生将我引荐给昭王,又传我须弥剑心法,恩情犹如师尊。只是,先生与我初次相见,即对我的武功术法了如指掌,我对先生简直一无所知。先生在暗,我在明。人心险恶,晚辈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有错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你说的不错”松陵先生并不以为忤:“人心险恶,信人原本就比杀人还难。你若不信我,定然不会替我完成心愿。你说吧,我如何做你才能信我?”
赵定方盯着那张隐在黑暗中的面目道:“我想见一见先生的真面目!”
“哈哈哈哈,我这幅皮囊来自幽冥地府,状如厉鬼”松陵先生道:“你当真要看?”
“晚辈曾与鬼使神差厮杀”赵定方当即道:“胆大包天,神鬼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