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的旧巷上空盘错着电线,黑色的绝缘皮被岁月冲刷得零零落落,也有被风吹起的白絮在上面缠绕。
褐色羽翼上点缀着斑络的雀鸟习惯性地在电线上结群,上面、下面、左边、右边,清脆的叽叫给晚昏时刻的旧巷增添了些许声响。
巷子两侧黑褐色的电线杆已经和建筑融为一体,青灰的墙壁是剥落的墙壁,深红的砖瓦是失色的砖瓦。
沐克倾漫无目的地走在这条清冷的巷子里,夕阳把他的后背、电线杆和外墙染成鲜艳的赤红。
而他前面的东方天空却压抑着黑云,像是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眨一下就会倾泻,这片黑云马上就要怒泣。
毕竟是夏末,就连雨前的闷热也随着暑夏的离去被削减几分,所以这雨前的几分钟让沐克倾异常舒适,虽然此刻他内心已是孤寂和凄凉到了极点。
克倾最享受的便是这样的夏末秋初,穿短穿薄不觉冷、穿裤穿衣不觉热。尽管他一年四季都不会脱去干净而精神的黑色上衣,但唯有这种时节着此衣最是清爽。
那是一件纯黑的、类似于礼服的上衣,和里面白衬衣的外领完美地契合,似是一体。远远望着他的脖颈处,谁都不愿意把它想成两件衣服的结合。从得到这件衣服开始他就默默起誓要永远永远穿着它,永远永远让它保持干净和纯洁。
巷子的阴影处,有孩童爬在地上嬉闹,随着母亲的呼喊也快要离去。头顶的雀鸟也不再向落寞的克倾打招呼,纷纷归巢。橱窗和门户也渐渐地闭上了,因为雨真的要来了。原本清冷的巷子更加肃穆。
其实,即使不会下雨,这条巷子也会在夕阳落下之前就清零,其他巷子也是如此,至少南方天空下的人家都会这样。时代的动荡,普通人家只得早早关闭门窗,在黑夜来临之前为恶魔让道,然后在炮火轰鸣中相互紧拥入眠。
然而,夕阳只落下去半边脸,在很多年以前,克倾也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了,反正那时的黄昏下这样的巷子最是熙攘和欢闹了,到处都是碎语和笑声。
他选择在这里漫步,不知道是在寻找那时的温馨,还是觉得这里可以让心里的疮洞能稍稍有所慰藉,毫无目的的步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他带到了这个唯一没有厮杀声的地方。
硕大的雨滴已经砸在了他的肩上和头顶,他依然手插裤袋、低头前行。当他感觉到已然行走在小河流中时,才依靠模糊的潜意识找了一处避身之所。
那是一个关闭的杂货窗口,上面有一块破烂的屋檐,但足够挡雨了。此时他身心疲倦至极,坐下去、头靠墙,就已经睡死。伸出去的鞋子和裤脚被溅起来的雨滴打湿也全然不察觉。
好久没剪发了,已经有几缕黑发遮住了他清秀而俊逸的双眸。最是彰显个性的年华,却无暇顾及自己的装扮。
当然从那样的赶尽杀绝和凄别中逃出生天,他明白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咽下伤痛,然后励志让一切恢复该有的秩序,让一开始的灿烂和荣耀更加光辉。而不是修弄边幅。
梦境中依然上演着几天前的伤痛和凄别,一道强光让他苏醒了意识,天亮了。对于沉睡的人来说,不论睡多久都感觉只睡了一小会儿,不过他很快接受了这个晨光乍泄的破晓。
地上囤积的雨水泛着光亮,他侧头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却感觉头顶上方有一道阴影。那是一张深红的雨伞,撑伞的是一个打粉红围脖的俏楚女孩,年纪似与他一般大。大纽扣的灰色上衣、短裙、长袜、皮鞋和皮包,应该是要去哪个远方。
女孩关切地问道:“你要去哪里,是没带伞吗?”克倾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昼夜没进食物的他嘴唇微白、面色弱悴。他面无表情地回道:“雨都停了,你还这样问?”
“啊......”女孩脸突然一阵红,不知怎么接。
他转过身继续向东走,依然手插裤袋,但是走的很缓慢,因为有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流淌过心底。“你分明懂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那样回答”,他在心里责问自己......然后终于停住了脚步,“不过,谢谢”,这次的眼神是稍带诚意的。
“哦......”女孩从不知所措中恢复了过来。就那样看着他脚步越来越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明白和这个女孩多说一句话都是奢侈,回想父亲生命最后一刻的壮烈和最后誓死陪伴的士兵的忠心,他不敢让同情消磨斗志,尤其这个女孩的关切更不能接受,何况父亲一直对他很失望,说他随母亲的性格,骨子里带着柔弱。
所以他加快了步子,但却在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永远地记住了她的面庞,短短几秒的对视,他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她心底的纯洁。
之前,克倾身边不乏刻意攀谈的女子,但他明白那都是庸脂俗粉、过眼烟云。唯有这次他知道有一缕柔纱尝试落进他心田,那么莽撞又那么适可而止。
......
就在几天前,克倾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鲜血已经染湿了父亲的铠甲。向来魁梧的父亲再也站不起来了,喘着气躺在几个嫡系士兵的臂膀中。
身为武将世家的后代,克倾却偏爱游山玩水、赏花弄草。当炮火已经蔓延到自己的国度时,他还在南国以南的山溪涧筏着木舟。
千里加急的士兵跟他说完一句“快回国”后就从马上栽了下来,他立刻驾起来时的马车,往回飞奔,但是双匹马车速度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焦急和火热。
之前已经有战事在电紫国爆发,电紫国是整个缤南大陆的中心国。克倾也听过电紫国因内部矛盾而爆发战事的传言,但不曾想会波及到自己的国家。
从累倒的士兵那里已不可能再问出什么,国家怎么样了、父亲此时如何都不可知,也不可想,这让他的焦虑直线上升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只得用马鞭狂抽马匹。
马不知狂奔了多久,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加速,马车两边的一切飞驰到模糊。
终于,他远远看见副将沐青举着黑色旗帜在国别线上向他挥舞。细心的他叮嘱沐青身边的侍从一定要拽着那两匹马继续走动,以免猝死。然后沐青骑强壮的红色彪马载着他先行一步。
宫廷、皇室、官邸和所有附带机构早已被占领,只有平时父亲教他格斗技巧的练马场相对隐蔽,父亲就躺在那里,被几个士兵拥着。克倾跳下马,含泪向父亲狂奔而去。父亲用宽厚而温暖的大手抓住克倾的肩膀,声音柔和且刚强:
“把眼泪擦掉,你现在还想让我失望吗?”
“母亲呢?”克倾声音沙哑到撕裂。
“放心吧,你母亲暂时不会死。骄傲吧,克倾!你母亲用大地上的驱络让普通的铜铁线给夜晚带来了电光,”父亲高喊道,“是你母亲让我们魅黑国成为了整个缤南大陆技术最先进的国家,你母亲的潜力是无限的,所以他们带走了你母亲。”
“他们是谁?”克倾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厮杀的仇欲。
“幽末纵队,我和你母亲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中心国电紫已经被奴役,剩余的四个国度也免不了涂炭,魅黑国就是第二个被殃及的。”
“幽末是谁......”克倾的问题还没问完,接连的炮火就轰塌了马厩,紧接着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声汹涌而至,父亲一把推开了克倾,用最后的气力发出震耳的怒吼:
“沐青......”
然后双目凝视着沐青,沐青知道这眼神的含义:就算自己死,也要保克倾活下去!沐青决绝地把克倾夹在腰间上马飞奔,克倾硕大的泪滴被风吹起。
“克倾,我的儿不能有眼泪,你要为这个世界的正义做出自己的努力!”
之后是一道刺眼的白光,在克倾模糊的视线中,练马场里只剩下一股升腾的浓烟。
沐怀武将军怎么也推不开愿同赴死的士兵,只得用多年练就的高阶驱络点燃了手中的炸弹。这次既然派出的是白衣刺手,看来要擒拿他是势在必得,他心里明白。他同样掌握关于大型驱络节点的知识,所以断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红色彪马风驰电掣,克倾在马背上剧烈颠簸,却颠不走心里的懊悔。
父亲一直以来斥骂不喜欢练习格斗术和驱络的克倾,并且对妻子所取的“克倾”这样一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母亲多次向他解释这两个字眼是柔中带刚的,但是父亲终究不能理解。
克倾终于难以忍受父亲苛刻的要求,一怒之下不打招呼就出走,到缤南大陆最南端的霜青国找寻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懊悔整个淹没了克倾的心田,如果可以,他想和父母打一万次招呼再离家出走。
日落之前,他们就逃离魅黑国有数千里之远。这次的避难之地依然是霜青国,但是克倾却没有上次来玩时的喜悦和冲动,整日不是闷头死睡就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远处的炮火声依然隐约可闻,战火暂时不会波及到这里,但是迟早会向这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