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好了笸箩,蹲下来翻弄药材,花儿爬到了自己身旁,咬着一片落下的大罗伞。抹绦拍拍花儿,收进袖里,顺带取了只小小纸包,打开是新造糯米花棱饼两个,包了蜜豆。花儿大喜,一边吃一边嘚瑟地晃着尾。抹绦看了笑,抚摸着花儿微凉的鳞片,一点一点描摹着纹路,花儿吃完了饼,贴着抹绦的脸贴了贴乖乖缠进抹绦袖里口袋,他现在是真身,前些日子又遭那该死道士的黄纸,变不得人形,不由得遗憾。抹绦摸了摸,好似安抚,略坐了坐,又回了店里。
掀起头帘,掌柜正斜着脚支在货边,嘴里叼了杆老铜的黄龙玉嘴子的旱烟管,烟管上饰了大大小小的宝石翡翠琉璃老玉,又拿一种不知名的红色的东西模出了纹样,又像龙又像鱼,但不解到底是何物盘踞在上。烟袋竟挂在了衣领子边上,一层蜀锦,覆了层发绣上去。头上髻发零零散绕了个团,拿绳略紧了紧,且不论那扎头手艺怎样,但是那绳子,一瞧便知价值不菲。末端的梅花结,下坠两如意铃铛,绳本身是极浅淡的鸦青,里头却夹了细密金丝上去,对着光便真真闪着。绳长长地垂搭过了男子肩上,顺着衣服滑落当胸。上衣是妖娆骚包的深绿底料,暗染了群仙踏歌图,着实地一番绣金云纹缀着。颈子上一溜豆种翡翠青金石,三两枚高温窑变珠子编连的链子挂着,一举手一投足便显出了几枚裸石戒指,腕间三绕的砗磲衬干青的一百单八子。腰间的府绸带子缠了个染了墨色的冰丝编的回龙须,坠了块荔枝冻的美人牌。长长的青丝间小编了几根辫子,穿了些个酸枝木珠子上去。一围细绫绮,披了件散花绫的半臂,斜网的小小珠帘叮当有声地响着。无言望着簿册半晌,抬起头来抱怨:“抹绦,怎的上回城东何家跟咱定的三条象牙席子合着两卷斑竹帘子还没销了单子?花儿不是已经统统送去了么?”柔柔的腔子,红唇启启合合,挽袖一绕,烟管闲闲地扣在掌中,一撇烧蓝银的护甲微露了个脸,随即被主人收了回去。
妖孽。抹绦默默吐槽一句,扬了下袖子回答:“花儿那次送了去,偏生路上又遭了那疯癫老道一通莫名瞎打,一时间伤了元气,直到现在还病怏怏地做不了活。现下正睡着呢。估计是忘了。”
漆雕璟默默回想了下,又嗒了口烟,“嗯,想起来了,那个不自量的玩意儿竟敢收了我徒的内丹去火烧了做药,呵,看来那废筋是便宜他去。还是仁慈了。”
废了人家手筋脚筋也算仁慈了……好歹比您上次直接把人药傻了卖去馆子里强……抹绦答了话,转去了库房里取来一捧白孔雀羽,一捧黑孔雀羽,外加一捧绿孔雀羽,仔细打理好了才拿去了给掌柜的过目。
漆雕璟细细瞧了瞧,略眯眯眼伸手,抹绦重又包裹好那翎子,漆雕璟接了来。抹绦倒了烟管的灰熄掉火,漆雕璟收到袖里抚摸着翎子,细细挑了几根毛色最正,最顺的给留下来。其余地裹好唤来七巷,备车赶去烟花楼。
马车绕了楼一圈,七巷掀开帘子,漆雕璟踩了脚踏下来,七巷丢一枚碎银给那龟奴去。得三儿搁嘴里一咬,忙道公子您忙,谢谢大爷。欢喜着牵车走了。
两个蓝衫银罗裙的丫鬟拜来,化着桃花妆,斜云入山髻上粉樱团簇流珠簪,耳旁浅色石榴石耳珠,喜鹊登枝绫绢扇,缠枝葫芦玛瑙坠,盈盈一拜。
“大人有礼,请随奴来。”大些年纪的姑娘率先出声,做个揖,领头带路,小些的,也只拿扇子遮着自己的脸偷偷打量。
上至三楼,换了姑姑,一身青云绉纱的缎子,云螺纹披帛,凤羽簪子,脸上薄施淡妆,清丽动人。
领路的两个女儿拜过,领命去了,这位姑姑淡淡瞥了一眼,微微欠身做礼:“客且随吾来。”
烟花楼本不叫烟花楼,叫锁仙阁,鸨母也是个艳俗婆子,只要有钱,包了她自己都行。后来不知道怎地,这妈妈忽就没了,换了个病殃殃的公子哥,喜欢孔雀,又常年雀翎傍身,机灵点的龟奴头头们,便称他做凤哥儿。
凤哥儿接了这锁仙阁第一件事便是改了名字,亲手写了一匾银钩,烟花楼。
刚刚知道这锁仙阁改名成烟花楼的时候,正巧漆雕璟在喝茶。
待花儿汇报完毕,一口茶喷了出来。拍桌狂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哈哈,烟花楼,哈哈哈,也亏,亏那位爷能想出来……哈哈哈哈哈……”
花儿不解,漆雕璟却怎么也不肯说自己狂笑的原因。只寻个借口,支开了做工去。
花儿平素与七巷玩得甚好,时常念叨,七巷常常与漆雕璟出去走动,便包下这个任务,眼下见掌柜心情不错,大着胆子提了出来。
漆雕璟耸了耸肩,说:“也真难为你了,这么个巴巴地记着,估计那个捣蛋鬼早就忘了。”
“其实,其实我也,也好奇。”
“嗯……”漆雕璟歪着头想了下,莞尔一笑,“罢了,若是你想要知道我便告诉你也无妨。七巷,从前我给你启蒙时候,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一个很特别宰相?”
“记得,您说他傻地不行,前后跟了两个人,两个人都负了他。最后死在了他师父逼宫的那一天,是自个儿自尽的。葬在了那个皇帝的墓的里面。没过两个月那个负了他的皇帝也去了,于是又合葬在了一起。独独留他师父下来,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不错,倒是还记得些许。你记得他这句遗言,可记得我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首乱词?”
“记得,三更水长,五更月短,烛火烧断,残红暗褪,青杏著酸,兀自伤感。琵琶一曲,弦拨乱,一炉香稔烧几番,红绡洗旧。陈词一首,墨溅霜,庭中树盖盖好兮,春衫破陋。南楼月,旧时到今犹恨离别,音书绝,雪漫眉头簪钗凌乱。陌上桑月约我来年,砚边滴漏湿墨,几重风吹吹乱书卷,取来琵琶一尾,合上巷尾二胡卖唱。轩窗好女为君梳妆,独立亭中望月茫茫,边塞儿郎相思绣嚢,看取天上星明几点。”
“你可知为何叫它,乱词?”
“奴儿不知。”
说话间已是到了凤哥儿处,前面引路的姑姑只在门前一拜,退下去了。两个小侍卷了珠帘竹帘,掀了香纱,凤哥儿就歪在贵妃榻上面。身上卧了只白孔雀。一下一下地正顺毛。
凤哥儿见他二人进来了,略正正身子,小厮送来清茶细点,圆润的汝窑白瓷葡萄壶,片墨梅花巾,盛着头胚春崂山绿。一只公孙树叶碟,两只洛神花晶冻。
凤哥儿起来了些,堆积在枕边的青丝滑落叠在了番邦毯子上面,七巷伺候主人坐下,捧着披风退出来,原先那个小些的引路姑娘来找他看后院的清倌儿做茗战。漆雕璟接话:“七巷,若你无事就去吧。莫忘了时候回来家就可。”
“是。”
七巷与那小姑娘欢欢喜喜去了,漆雕璟斟口香茗,赞叹:“啧啧。果然还是头茬的更香个,我那里倒也有一罐这个,只可惜是二茬了。”“你就瞎扯好了,我这里有的,你哪个没有?不过就是上回与我赌失了件粉色珍珠做的披肩,竟然记恨到现在。还跟我酸言酸语的拿话。”凤哥儿听出来漆雕璟的酸味来,无奈地笑笑。
漆雕璟见他直接拆了话,更不爽,背过身子不理睬。
凤哥儿没了办法,好生哄了下,漆雕璟这人,吃软不吃硬。再又答应了把自己库里的那盏琉璃百鸟屏舍了,才扭了个笑来看他。
“我说你这头发,怎么又长这么长了,不是上旬才剪到肩的么。怎么还是老样子伐。”
“没法子,剪不剪都要长,拿来绞了绳子又太滑溜绷不住,拿来做绣线又太多,昨儿个长生还跟我抱怨,说我送他的发实在太多,懒得做发绣,只能拿来织布了。”
“要织就织呗。”
“可它太过滑溜了,容易散了。”
“这还不容易么,剪碎了羊毛混着织,费事是费了点,不过若做出来了,拿来我贡进宫里去,给你讨个皇赏来玩玩。”
“嗬,就你能进去宫里面,我还不能?”
“你不是说那里面宫女侍卫太丑了么?正好,我去给你受那罪罢。”从凤哥儿那出来,漆雕璟跟着小厮去了后院里清倌儿们的住处,没有前院里的浓郁脂粉味道,更多的是各种花的清香。
“爷,今个儿正巧是两位长字辈的哥儿对茶,您可有眼福了!”带路龟奴一边撑桨一边卖弄,漆雕璟眯了眯眼,笑:“你若稳些快些送爷去了后院那边,少不得你的赏。”
龟奴本就贪财,现在一听这话更高兴,连连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手下竹蒿更加趁手了,没一会工夫便到了。
漆雕璟踏着小梯下来,扔了块小银,吩咐他到了未时两刻再过来一趟载自己回去,那龟奴满口答应,喜滋滋地翻看那枚小银。
过了一道栅,上到楼,几个粗使婢子领他到了对过的十步亭,好些个正红的清倌聚在一处,找了一圈不见自家孩子,一个眼尖的乐伶悄悄拿扇指了十步亭后的假山,漆雕璟微微笑接了他的扇子,收进袖里,去找自家小孩。
七巷正跟那个小姑娘学编绳,那女孩年纪虽小,手法却娴熟,她脚边的小竹拢里已经出来好几条如意结姻缘结了,可七巷脚边的竹拢里只一条最简单的双环结,还散着尾,小姑娘也不急,只耐心教。
漆雕璟看了半晌,偷偷从背面一把蒙了七巷的眼,七巷哎哟一声,小姑娘笑着逗他:“带你走的人来了,你猜猜是谁?猜不对就留下来不许走了!”“花儿?”
“不对,不是花哥哥。再猜。”
“那是…抹绦大哥?”
“也不对,也不是点心哥哥。”
“那……莫非是主子来了?”七巷说着就要转身去看,挣不开那人的抱,嗅嗅香,“是主子吧?这次定错不了了!”闻言手一松,七巷望去,却是另一个公子。一身薄色衣衫,梳个圆髻插了支寒烟翠色玉簪。正立在那头。
“欸,不是主子……莫非我鼻子错了?那么一个骚包香味,竟不是主子……”七巷还在自言自语,漆雕璟一个闪身从假山后面出来,拎了笑骂道:“好你个小贱奴,竟敢如此说你主子,小心我把你卖来这儿做苦力来。”
“主,主子,别,别拧了,疼啊,疼啊。”漆雕璟捏着七巷耳朵,七巷哀求。旁边的那位刚刚被他接了扇子的那位乐伶忍不住劝:“爷,莫再教训他了吧,他看来是真晓得自己的错儿了。放了吧。”
漆雕璟听他这么一说,便收起了懒懒的腔调,“哼,这次看在人哥儿的份上,爷就饶了你,下次再敢这么说,你就给爷滚去做烧火做饭的活去。”
“又不是我先说的,明明的是花儿先提的……怎么您就只教训我……”
漆雕璟只顾走开这儿,听见了也只一笑,看的旁边的思弦一惊一惊地,这才开始懊恼自己不该多那一嘴,可那孩子实在像是疼地慌。再加上人家还接了自己的扇子,可自己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怎么……只忙着胡思乱想,漆雕璟见他只知道走,心思却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故意脚步一停,偷偷将脚一伸。思弦心不在焉,一下子被绊倒,漆雕璟乐得借此抱他入怀,思弦身上总有一种温柔的味道,漆雕璟再次闻到,舒服地恨不得摇尾巴,可惜就像菩提说的那样,可叹女娲造人时候没给加上一条尾巴,因此不知道失了多少效果啊。
思弦突然被绊倒又被强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呆在这位难伺候的爷怀里面呆着,好容易挣起来,漆雕璟又哎哎哟哟叫起来,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拉他起来,连连道歉,又要送他去看医,七巷跟女娃走在后面,瞧了一清二楚,芍药悄悄说:“瞅瞅,上回就对我们公子不安好心,虽说废了那个混蛋一只胳膊,到底还不是轻薄了公子一口。今天又来这招,唉。看来公子这次是注定要跟你家这闷骚主子了。”
七巷点头如捣蒜。小姑娘笑得满脸天真无邪,人畜无害。思弦还在急得不行的时候,两人这一番动静惊到了十步亭里的菩提。他今日本是来找长生下棋的,结果到了半路有小厮说长生哥儿被长安哥儿拉去斗茶去了,心里着实郁闷了一下。看到一半忽然瞟到了在下面跟别人拉拉扯扯的思弦,虽说这是妓馆清倌儿的地方,可难免有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正打算别过头去时候,又看见芍药这个难缠丫头又跟在两人后面和一个傻傻娃子咬耳朵,飞身下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孔雀公子漆雕璟啊。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孔雀公子么,怎么,不在家中涂脂抹粉,跑来这里做什么?我猜猜,原来是自己铺子里的胭脂吃腻了,想来尝尝这思弦嘴上的了?”
“滚你丫的去,少在这里碍路,滚回你那三妻四妾七十二嫔的府里。”漆雕璟此时只希望快快去凤栖梧那儿说明白了把怀里人儿带回家。一辈子也不许放出来。
三个人拉扯嘴仗,亭子里不少倌儿都看过来了,漆雕璟一把抱起旁边还在愣神的思弦,飞了回去,菩提子眼见没人能给自己打趣了赶忙追上,只留下后面慢悠悠晃着的芍药跟七巷在后面极尽脑补。
七巷食了晚饭才回来,临走芍药还硬塞给他一包柳三铺子里的玫瑰糖,一边走一边嚼,好不快活。
大门已经关了,七巷便把糖包好了衔在嘴里,利落翻上了墙,顺着院子里的榆钱树下来,拐进自己房里。差点叫管家爷爷逮住了一顿骂。抹绦正在给花儿哥哥梳头发,花儿见七巷回来乐得一蹦三尺高,又被抹绦扯着头发拉了回来,怂着身子跟七巷宣布。
“七巷,咱今儿个未时三刻的时候,有老板娘了。”
“哦。”七巷没做什么大反应,还是有滋有味地嚼着他的玫瑰糖。
“喂!你听没听清楚啊!咱!今儿!个!未!时!三!刻!有!老!板!娘!了!”花儿扯着嗓子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