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是一枚巨大的漩涡,它是容易把别人给感染的,也是容易被别人传染的。
十年前,卢天雨还在读初三。
小雨过后,彩虹遥现,校园内的草甸被水露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银漆,从远处看散发出诱人的光芒。
“哈哈!今天真好,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她转过头,满脸的疑惑。
“你没事吧?今天可是二模成绩公布的日子呀!”
肖柿笑了笑。
“我知道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错,确实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又进了全班前十,而且还是第六名,算是圆满完成了她妈妈给她制定的目标,并且是超额完成。
可卢天雨并没有她那么开心,因为她没进前十,甚至连那个原本听上去还不错的十二名都没保住。
“是啊,你是没什么关系,可我有。这次又退步了,落后三名......”
她的声音越来越蔫,整个人变得像是在阳光下暴晒了很久以后的桔子,蹙着眉头,因缺水而变得单薄的表皮紧贴着内部新鲜的果肉,仿佛轻轻一捅就会漏出水儿来。
“没关系,才三名嘛!开心点!我又不是没给你做过示范教材,大不了听他们唠叨一整晚的希腊语,你只需要边听边抄写后两个单元的英语单词就行了,相信我,唠叨绝对是促进英语成绩进步的最大动力,没有之一。”
归功于数日前数学老师突然脑洞大开,想要将眼前这些历史思维深度仅仅停留在距今170万年前的元谋人时代到十九世纪末洋务运动时期的少年少女变为‘更具超前学习意识’的学霸胚胎,准确来说是学霸受精卵。于是他仔细介绍了α、β、γ......等数学符号的由来,从《新约》里的神说:“我是阿尔法,我是欧梅嘎”(即“我是始,我是终”)到俄文和新蒙文中所使用的基里尔和格鲁吉亚字母等都是古希腊数学符号的后代......导致彻底被希腊文化给洗脑了的同学们只要是遇到听不懂或者根本不想听的东西就都想把它们统称为希腊语,肖柿就是受害者之一。
卢天雨当然清楚她口中的‘他们’是谁,跟自己不同,肖柿一旦考不好就会迎来她父母混音二重奏式的说服教育,用她的话说那叫一个痛不欲生。
“可我妈根本不唠叨,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像开车匆忙赶往学校为闺女送带有家长签字的成绩单,结果送到班级以后才知道老师根本就不收前十名的成绩单一样,此时肖柿的心情跟未来十几个小时之后的肖父颇为相似,或者说更甚。
“你是想气死我吗?”
“保证不是!”
其实卢天雨并不觉得父母的唠叨有什么不好,准确来说是母亲的唠叨,因为父亲早就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而她的母亲又从不唠叨。
准确来说是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对自己唠叨。
为了保证母女二人的生活质量,除了税务局原有的公职以外,她还要在每天下班以后去自己投资但雇人经营的女装店里例行视察一番,能在自己晚上睡着以前回来就不错了,哪还有功夫去唠叨考试成绩。
即便如此,卢天雨依旧很重视自己每一次的考试,考好了,她会开心;失误了,她也会难过。
走到门口,不远处熟悉的奥迪车窗里伸出一只脑袋,那是肖父的,肖柿在刚收到成绩单时就给他发了短信,所以也就有了眼前这张笑到发皱的脸庞,像是刚做完昂贵的面部抽脂护理。
“小柿!小雨!来上车!”
像往常一样,二人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层欣喜的笑容,对肖柿来讲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表扬,对天雨来讲...其实这只是一个例行动作。
谁叫来接她的人是妈妈的大学同学兼单位同事,谁叫自己已经坐了他近九年的车,谁叫平日里连自己都已经养成了一放学就到肖家去的习惯,谁叫记忆里自己吃肖妈做的菜貌似比亲妈做的次数还多......
到了车上,肖爸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谈论起两人的学习,例如数学老师又向他怎样怎样夸奖了肖柿令人惊羡的数学天赋,例如在此次模拟考试中,全年级组十一个数学满分当中就有一个诞生在她们班,没错,那个人就是肖柿,接下来他说的那些东西都不用再继续听下去了,因为此次事件的当事人正在低头专心致志地攻略新一期的‘怖客’杂志,在她看来那些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的所谓表彰完全没有眼前的恐怖小说重要,如果她不在坐车的这二十分钟时间里把那篇已经跟了三季的连载恐怖故事看完,回家面对眼神凌厉如福尔摩斯侦探般的肖母时便再没有机会了。
不过今天车里的氛围好像不太对,因为以往都会随声符合,帮肖父捧场的卢天雨此时异常萎蔫,所以也就没了那些恰到好处的嗯、对、没错、您说的有道理......
于是倍感寂寞的肖父主动提出了抗议。
“小柿,告诉你多少遍了,乘车的时候不要看书,对视力不好。”
“没事,马上就看完了。”
“那也不行,女孩子家的,万一近视了怎么办,戴个圆框眼镜,看起来就木纳呆板,以后会没有男孩子喜欢的。”
“没事,我不用他们喜欢。”
“那也不行,戴眼镜很麻烦的,你肯定不会喜欢。”
“没事,给我配个方框的,我肯定喜欢。”
“......”
一切都挺正常,肖柿像往常一样在她爹面前顽劣不改,她爹也像往常一样在她面前墨迹不停,唯一不同的只有蜷缩在后座一角处的卢天雨,她就像是现实版的,生活在复活节岛上的雕塑,很多人都认识它,但每个人又都不真正了解它。因为制造它的人早已经离开了,只留下饱含寓意的皮囊,即使那些考古学家与它相处再久,也不会真正地明白什么。
晚饭过后。
肖家与卢家位于同一个小区中,距离只隔三条小路,按理说每天的这个时间段卢天雨应该和肖柿一起在卧室里疯闹,抢着看新一期的‘爱客’或者是中午在步行街新买的史迪奇公仔,但是今天她却借着‘没怎么考好,要回家好好复习’的幌子安静地漫步在小区的林荫路上,不为什么,就是像大多数青春期的少女一样,突然之间就想自己一个人单独静静。
十六年了,眨眼间自己就十六岁了,过了十六个生日,过了十六个春节,经历了小学毕业,还有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初中毕业,突然感觉时间过得好快,过去的日子像是每天放学坐车回家时窗外飞速流去的街景,模模糊糊,真实存在,看过了一遍又一遍却都记不清楚,又像是自习课上老师抄写在黑板上的模拟大题,一道又一道,做了,会了,却还是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曾经见过类似的,拿起笔,自己还是会做,可感觉却是不同的。
小区是城市边缘新建的高档府邸,物业费可观,区内的绿化工作做的也自然到位,夕阳为静谧的林荫小路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漆,与周围红褐色的建筑相互映衬,像是北欧神话里众神之王奥丁家的后花园,以前卢天雨从没觉得它哪里漂亮,直到像今天这样彻底放松心情,将一切烦恼和不愉快都抛诛脑后,她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居住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除了社区内免费为业主建造的篮球、台球、乒乓球馆以外,原来自己家的楼下也可以是如此值得令人骄傲的。
一屁股坐在喷泉池旁的长椅上,(反正每周只有周一一个检查日,校服的裙子脏了可以洗,平时只需要穿校服的上衣进校就可以了)慵懒的思维一旦产生,便会像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别说椅子不干净,就算没有椅子,她也会二话不说直接坐在池塘边缘的砖沿上。
目光停留在路过各式各样的小区居民身上,看着上了岁数的老伴儿相互搀扶着散步;看着头戴棒球帽,身穿运动服的中年大叔遛狗;看着年轻的情侣们有说有笑地调侃打闹;看着衣着整齐的上班族从车上下来然后匆忙赶往家中......
时间再一次过得很快,这次是真的很快,用肉眼能够感受得到的快,弥漫在天边的火烧云缓缓散去,夜空披上了漆黑的纱。
呜~呜~
口袋里的东西突然响了起来,如果不是每次换衣服时身体的某个部位能够感受到它的坚硬,卢天雨或许会以为它是不存在的。
是啊,半个月才需要充一次电,除了贪吃蛇和黑白祖玛外再没有其他实用性较强的可操作选项,肖柿一致认为这种被她称为‘大哥大之子’的手机是不应该存在的。
“喂?”
“喂,是我。”
没错,是她,乐馨,除了她和肖柿全家,大概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手机的号码了。
“怎么了?妈。”
妈,这个称谓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它近乎每天都会在自己的耳畔响起,熟得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陌生是因为每次喊出这个称谓的都是肖柿,自己得以亲自开口的机会很少,除了周末和节假日以外应该就没有了。
“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电话那端没有噪音,每次都是这样,安静得像是身处在空城或者是试衣间中,当然卢天雨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后者,因为不管怎样她的身边都不会空荡,她还有自己。
“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
她回答了地点,因为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正在发呆,而且已经发了好几个小时。
“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印象里几乎每次她打来电话都会问这个问题,就像老师上课时突然点到某位同学的名字一样,不是提问就是批评,永远没有第二种结果。
“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天勇快回来了,就在你毕业的这个假期,中考时间在全国范围内都差不多,他已经提前订预定好了机票。”
她当然清楚那个‘他’指的是谁,那是一个她本该称作父亲的人,他的每次到来都伴随着礼物、外出游玩、被批准且提供充足资金赞助的同学聚会......还有那个和自己名字只差一字的男孩儿,她的亲生哥哥,卢天勇。
“确实是个好消息。”
“嗯,今晚店里搞活动,我可能要晚点回去,在楼下待腻了就上楼,别把自己冻感冒了,饿了的话就打开冰箱,里面有我今天中午新买的面包和糕点,书房里有你爱看的新一期杂志,还有......”
她的叮嘱永远都是这样,冗长而又沉闷,不过字字暖人心弦。
“嗯,我知道了。”
“晚安。”
嘟~嘟~嘟~
抬起头,夜空上繁星璀璨,围绕在当中的是一抹神圣的皎洁,它只有一个,孤独,却又明亮得高贵,像是出尘的仙子,映得人睁不开眼睛。
忽然,她想到了语文课上老师常教大家用的作文词汇,嫦娥、广寒宫、美奂的梦镜......
可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