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之秋」————————————————
夜,静寂无声。
王朝的更替并没有给这座小山村带来什么改变。就像这夜,仍旧是万家灯火俱灭,深巷中偶尔有几声犬吠、几声虫鸣,或者是哪户的庄稼汉颇有节奏的呼噜声。
一切仿佛都是安宁的。
突然,他猛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扶住床头的木桩子,急促地喘着粗气,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身侧的农妇被他惊醒,也赶紧起身,忙伸出袖子来给他擦汗,问:“怎么了?又是噩梦给闹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一边顺手给他拾掇起铺盖,一边说:“都过去那么些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有些不耐烦地接口道:“你们妇道人家哪里懂。现在世道变了,什么都没个准。”
她知道他心里烦闷,自知说不上什么有用的话,也便不再作声,只低下头去将他身后的枕面的褶子一点点整平。
他转过头,趁着月光看她。她似乎从来没有闲暇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地说很多话,可两人一旦有了分歧,她便会这样沉默下去,然后还是一切听从与他。原也只是看起来强势,骨子里与村里其他女人并没什么不同。她只是个普通的农妇,衣服洗得发白、发髻盘在脑后,小麦色的皮肤略显得粗糙,相貌平凡无奇。
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张女人的脸:肤白如脂,眉目皎然。一颦一笑皆如明月照人,一举一动恰似弱柳扶风。尽管岁月早已模糊了记忆,真正摄人心魂的美却是经久不衰的。年头越久,那美丽便越发清晰得叫人沉醉,如同酿酒一般。
只是,连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他曾经离美那样近。唾手可得,只恍然如梦。
他索性起身拿起外衣,将衣服上的尘土轻轻抖了抖,随意地一披,走到油布窗前去。手指扣紧窗棂,渐渐锁紧了眉头,沉沉叹了口气。
梦……他这一生,何时成了一个如此荒诞的梦?
一切的结束与开始都源于十年前,那一个纠缠他至今的噩梦——
大端历一百三十三年。龙丘之战。
烈族三大部落之一纳达部落与大端王朝于龙丘交战。大端以老将段应瑞为主帅,纳达军由纳达首领之子耶青翼率领。
纳达遭遇惨败,全军覆没。端朝艰难取胜,却也伤亡惨重。
鲜血。尸山。残破的旌旗,未尽的狼烟。
处处都是死亡的气息,龙丘顷刻间沦为人间地狱。大端士卒三三两两地从尸体上踏过,以检查是否还有纳达军的活口。尚有气息的便用尖刀狠狠刺下去,一刀,两刀,至死为止。
那时的他便在这尸山之中奄奄一息。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他想要呕吐,浑身无数刀伤箭伤汩汩留着鲜血,他只能够强忍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这感觉叫他生不如死!既然是在劫难逃,那就死吧。用自己的血祭奠纳达的神灵,也不妄为烈族响当当的英雄汉子!
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自己的身前停下来。他突然睁开眼睛,忍住剧痛,“腾”地坐起身来。这才看清了,原来并不是端军,而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本来正对着他身侧的一具尸体垂泪,见他突然起身,也被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有纳达蛮子的活口?”马上有端军注意到这里,从后面走过来。妇人赶紧擦干眼泪,顺势侧身向他,迅速用带来的裹尸布将他围紧,以便遮住他的盔甲。一边将一件硬物置于他身前,一边回头去答话:“不是,不是。军爷误会了,是民妇找到自家男人了。只是伤得这样重,不知道能不能带了回去?”
那端军想要凑近些来看,她赶紧将他一把抱在怀里,急道:“我家男人像是受了惊吓,军爷就行行好。让我带他回家吧。”士兵仍有些疑虑:“你说是你家男人?可我怎么能肯定他不是个纳达蛮子呢?”她赶紧从他身前拿起那件硬物,道:“这里是我男人的骨牌。不是说战后家人凭这个来认尸么?您看看,这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您尽管去查查,这东西可假不了。”
那名士兵仔细看了看骨牌,上面写着“王大胡”三个字。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又来了一个士兵,也瞧了瞧那骨牌,说:“我记着是有个叫王大胡的人。像是总惹事,老不服管教的,倒不如叫她领回去得了。”看拿牌的人还是有些犹豫,那士兵又道:“这小娘子也挺不容易。只身一个人就敢来龙丘认尸,好歹丈夫还活着,咱们也算是行善积德,没准哪次就轮到咱们了。”拿牌的士兵一听这话,立刻对那人喝道:“呸呸呸!你也不拣点吉利的说,尽说些晦气话。”说着将骨牌向妇人一扔,道:“去吧去吧,你带着他赶紧走!”
她便小心翼翼地替他遮住盔甲,一步一步扶着他走。
“喂——王大胡!”身后传来那士兵的声音,那是个极为陌生的名字,却是他从那一刻开始扮演的角色。那人对他喊道:“你家女人不简单哪,好好珍惜嘞!”
他这才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小心地朝着身后丈夫尸体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过头来朝他微微笑了,朴实而纯澈的笑容。她告诉他:“我叫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