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走两步,迎面撞上了赵航。
“哟,亲自搬呐。”赵航紧走两步迎上来,双手从底部托住我抱的纸箱,“学哥你这当领导的思路不对啊,这种事都自己亲自干,哪还有精力去谋划部门发展?”
赵航这话我爱听,耳朵根子说不出的舒坦。但今天这箱子我不能给他。我忙侧过身,将赵航伸向纸箱的手挡住。我说:“不了不了,不麻烦你,知道你也忙。”
“你不怕活干不完老荣弄你?”赵航挤挤眼。
我想起还有一大堆破事在排队等着自己,不禁心灰意冷,毫无斗志。就在这时,我远远看见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从门里探出经理巨大的脑袋,经理的声音沿着空气有力地向我传来:“小刘你来一下。”
我把纸箱扔给赵航,快步来到经理办公室门外,掏出手机调成静音,放下卷起的衣袖,深吸一口气,不轻不重地将门敲响三下。
“来。”门里说。
我推门进去,从身后关上门。
“把这几个人叫来,我交代一下明天的谈判。”经理把办公桌上的一张纸片向前推动一厘米。我上前拿起。纸上写着七个名字,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识。我看到名单里又赵航的名字。
“明天就……”
“你以为,事情随时都在变,没准待会又提前到今天了,都像你那么后知后觉公司早破产了。”经理身子往后靠住椅背,看一下金表,“你刚当主管二十一分钟,我就已经有点后悔了,”经理端起桌上小巧的白色咖啡杯细细搅拌着,冷冷地说,“别让我失望。”
我浑身发冷,不敢再停留,横冲直撞地进了八趟电梯,手里更不闲着,一路边跑边打了十一个电话,终于召集齐人,一字坐在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人人伸直脖子,目光炯炯地注视经理。经理微微点头,嗯了一声,在七双眼睛的注视下,踱了三个来回,清一下嗓子,开始说话。我拿着纸笔,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认真记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飞舞的全是红手帕,实在没心思听经理在说些什么。我两眼直直地看着经理闪亮的镂花黑皮鞋,看着那双皮鞋从办公室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好了,去落实吧。”经理吐出口气。
我不知道经理是不是说完了,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尿点到了。经理僵直地坐到办公桌后,双眉微蹙,左手食指敲击桌面,看着我们盖上笔帽,合上本子,一个个起身离开。我最后一个走,知趣地不再说话,轻轻把门带上。
一听到门锁契合的咔嚓声,我拔腿开始小跑。人们扭头看我,并不觉得奇怪。我推开自己新办公室的门,里面空空荡荡,除了配备的桌子椅子柜子外什么也没有。我有点慌,跑到自己原来坐的小格子那,只见隔间的桌上地上散落着十来张纸页,三支没笔帽的签字笔,一个旧塑料文件夹。没有纸箱。
我三步窜到赵航面前,一手抓住着赵航的肩膀问:“我的箱子呢?”
“你不是要扔吗?”赵航瞪眼。
“谁他妈说我要扔了。”我没好气地推开赵航,“你把它扔哪了?”
赵航指着走廊的尽头说:“废纸间。”
废纸间在洗手间边上,很小,没有窗户,灯光昏暗。我在废纸间里左左右右找了一圈,眼睛才逐步适应,终于隐隐约约在墙角看到了那纸箱。我心头略宽,跪到地上,小心打开纸箱,向箱底摸去。我右手的指尖触到一种古老的布纹,是它,手帕还在。
就在我屏息凝神之时,背后冷不丁窜出一声尖锐的喝问:“你猫那干嘛?”
那感觉就像半夜独自走在漆黑的坟地里突然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肩膀,我整颗心几乎要蹦了出来。我跳起,转身,见废纸间门口,经理正站在光亮里目光严厉地看我。
“我……扔东西。”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凉飕飕的全无血色,多亏废纸间黑,看不出来。
“方案整好了?”经理冷着脸,用一张纸巾轮流擦拭自己湿乎乎的两只手。
我略一哆嗦,装作十分肯定的样子说:“好了。”
“好,你跟我来。”
我瞥一眼纸箱,装模作样地走两步,想等经理先走出视线。经理却偏偏不走,站在废纸间门口等我,急躁地催促:“走啊,磨蹭什么。”
我心里骂声娘,无奈地走出废纸间,跟着经理。让我意外的是,经理没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进电梯。看经理在一楼的钮上按了一下,我越发不安起来。一楼?去一楼干嘛?电梯停停走走地下到一楼大厅,经理和我穿过巨大的玻璃门走到楼外。楼外路段繁华,车马喧嚣。秋天的阳光很亮,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晃得我睁不开眼。两辆明晃晃的黑色别克已经在门口等着,显然是刚刚洗过。
经理上车,见我还愣着,不耐烦地说:“还愣着干什么?甲方谈判代表的飞机马上就到。”
我慌忙钻进副驾驶座,合上车门。我斜眼看着头上后视镜里的经理,避开他的眼睛,在心里碎碎地咒骂一通,厌恶地撇了撇嘴。我最烦的就是接待这类的活,得厚得了脸皮,装得了孙子,做得了流氓。对我来说,太虐心。
好在我当时正魂不守舍,所以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我毫无印象,只记得甲方的谈判代表一共三个人。为首的白白净净,肚腹饱满得像兜着个冬瓜,昂首阔步,派头十足。经理热情地叫他郭主任,两手抓住他白净的胖手上下摇动,脸上咧着虚假的笑容。那郭主任也报以虚假的一笑,说:“又见面了,荣经理。”
跟在郭主任后边的人又瘦又高,右手拎一个黑色公文包,冷眼看着,不动声色。第三人是个小年轻,个子很矮,推着一推车行李,笑容满面,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先把他们三人送到酒店,结果那郭主任对房间的朝向不满意,合他意的都又都已被订光。我们只好换别家。郭主任还真是够挑三拣四,我们又如此辗转数家,总算碰着间勉强让他老人家满意的,算是安顿下三人。谁知那郭主任又说缺这缺那,我们只好又领着他们满市区找买。待一行人走进公司写字楼时,天已经擦黑。
经理一路走在最前面,把三人带到会议室门口。站在门边,经理做个请的手势。郭主任也不客气,一脚迈进会议室,停了一下,又把脚收了回来,扭头问:“厕所在哪?”
我一个箭步向前,抢在经理之前大声回答:“这边主任,我带您去。”
经理与郭主任两枚大脑袋都转向我,四只小眼都睁得很圆。我心虚地做出一个漂亮的微笑。
我领郭主任到厕所门口,微笑着目送他走进向男厕。他前脚刚进厕所门,我已果断闪进了废纸间。却见昏暗的废纸间里空空如也,我脸上的微笑立时僵了。我一把拉住门外的保洁大妈问:“屋里的纸箱呢?”
“收走了。”保洁大妈没有抬头,低头继续摆弄着拖布。
“收哪去了?”
“地下,垃圾站。”
我狠狠跺一下脚,骂两句脏话,往外跑两步又跑回来问:“收走多久了?”
保洁大妈抬头看我一眼,说:“不大一会。”
我惆怅地望望男厕,又惆怅地望望会议室,狠狠咬一咬牙,冲进了电梯。电梯走走停停地下到负一层。电梯门打开,我吸入一口凉气。这负一层完全是另一种世界,巨大的混凝土墙面与立柱都裸露在外,看上去湿淋淋的,灯光幽幽地闪着,阴森空旷,看不到一个人。我向前跑,皮鞋发出的清亮步音久久回荡着。
前方远远传来刺耳的发动机轰鸣,一辆巨大的垃圾车迎面驶来。垃圾车车身黑乎乎的,勉强可以辨认出上白下蓝的底色。我赶忙躲开,捂住口鼻,还是有一股又馊又酸的恶臭钻进鼻孔。垃圾车驶过,我透过扬尘看到了垃圾站。说是垃圾站,其实就一大坑,坑后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子没窗户,就一扇小门,门里点着一盏常年不熄的节能灯,隐隐可以看到屋里有一张床,床上整齐地叠着一卷旧被子。
大坑边上站着个瘦小的老头。老头戴面白口罩,头上一顶不知从哪捡来的黑色鸭舌帽,帽子用同样颜色的布块打着三四个补丁,针线细密。身上穿套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衣服前襟写着“保洁”两个巨大的白字。从头到脚虽然破旧,看着却整洁干练。老头显然是刚装完车,右手挺着一杆铁锹,看着走远的垃圾车,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
我预感不妙,顾不得漫天灰尘,连忙呼哧呼哧跑过去,边跑边喊“喂,哎,大爷,大爷”,同时大口吸食着飞扬的尘土。
老头这才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露在口罩外边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舌头翻卷,低头吐出一口黑色的唾沫,抬头问:“大爷,今天的垃圾……还在么?”
老头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住我脸。
“大爷,哎,大爷,”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今天的垃圾……”
老头回过神来,抬抬左手指着我身后说:“刚走。”
我回头,垃圾车已经转过拐角,只能听到嗡嗡的轰鸣声在逐渐远去。我心中一阵酸楚,仰起头,两手抓住头发,表情痛苦。听见老头在身后问:“怎么,丢东西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叹口气说,“也好。”
老头没再说话,扔下铁锹转身进了屋。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捂住脸,捂得满手热气。我的脑中浮现起了很多往事,我不愿想起又无法割舍的往事。
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抬头,见老头伸手递来一块深红色的整齐叠起的手帕,用一口浓重的乡音说:“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我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太心想事成了吧。我赶忙用手抹了抹眼睛,接过手帕,摸两下。是它。我脱口便问:“怎么会在你这?”
老头不答,两眼依旧盯着我。我刚问完自己就笑了。对嘛,这还用问,哪个环卫工人不收点废品,看到有用的东西自然就自己留下了。我连忙说:“真是太感谢了,我要找的就是这个,谢谢谢谢。”
老头还是不说话,看不到口罩下面是什么表情,两眼似乎在细细打量我。
没人搭腔我自然再无多话,道一声打扰,转身便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事,我回过身问:“您是不是还看到过一个装满信的纸箱子,那也是我不小心弄丢的,能不能一并给我?”
老头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硬硬地说:“没看到。”
撒谎,我心里说。作为一个在职场混迹多年的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什么人都应付过,没有足够强的察言观色能力,我只怕真的早就饿死了。别说他一个干体力活的保洁,就是赵航那样的机灵货也休想在我面前怀一点鬼胎。
我心中有点不快,也懒得多费口舌,拿出二十块钱说:“这样吧,我都买回去,那些信当废纸也卖不了几个钱。”
老头扫一眼钱,似乎哼了一声。他弯腰拾起铁锹,转身回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愣在原地,垂头看着手里的钞票,脸皮又热又僵。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刘翘楚今天竟然被拾破烂的给狠狠鄙视了一回。操,给你钱你还嫌少。我越想越来气,收起钱,硬着头皮去敲门,没人答应。我嘭嘭嘭地使劲拍,拍得手掌通红,还是没人理。我狠狠踹一脚门,悻悻地往回走去。
走进电梯。电梯里灯光明亮,就我一人。我捧着手帕仔细端详,不禁思绪万千,瞬间顾不上了刚才的不快。那是块整齐叠起的手帕,血色的布料镶着神秘的金边,显然不属于这个年代。我屏住呼吸,哆嗦着将手帕一叠一叠展开。我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手帕中心隐约露出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里,一个笑容灿烂的青年妇女正把着个孩子的手,共同扶着一张木犁。木犁闪闪发亮,反射着田野湿润的阳光。
不用看我也记得这画面,记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