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回了宫去,那一天的天气格外阴沉,从马车下来,她没有想到刘彻会在那里等着她,一反常态,他伸出手,想要接她下马车,她停在那里,“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已然没有临界点了,她原以为窦婴是孝景帝留给他,他会手下留情。
结果,她低估了他的野心,他的狠心,先帝遗诏都可以充耳不闻的。她不相信,窦婴混账如斯,伪造先帝诏书,那是死罪,以下犯上。当年窦太皇太后要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弟的时候,是窦婴劝谏,窦太皇太后好黄老之学,是他站在了刘彻那边,尊兴儒学,与窦漪房对着干,若说孝景帝临终前没有嘱托窦婴什么,鬼也说,不信。
“下来吧。”那样的云淡风轻,什么都是轻轻巧巧的,他为什么可以这般坦然?倒让陈阿娇在她面前成了‘小人’,陈阿娇的手一直放在原处,她在挣扎,宫人们都屏住了呼吸,这里面有她宫里边的,也有刘彻宫里边的,其他宫人似乎都识趣地不走这条道。
王太后听到刘彻亲自去接陈阿娇的时候,并不难过,她想她的彻儿又不知道肚子里那股坏水,无处放置,准备泼洒到那正宫之主皇后陈阿娇身上了。她特意吩咐,无论是她宫内的人,还是别的妃嫔娘娘宫内的人,皆是不准去那处,皆要绕道而行,便命她身边的宦官,一个宫,一个宫的吩咐。
卫子夫倒没有什么反应,许是习惯了,而王七子乍一听到,心里顿时掀起千层浪,却是到底为官宦之家,名门之后,连连称是。待那位宦者走了之后,王七子唤人拿来了书简,笔墨砚,径自写着,调节着自己的心神,她心中起了波澜,都是写字而过,门庭的教育,以夫为天,更何况,她嫁的就是天子。
卫子夫身后的依仗,王太后,卫青,平阳公主,无论是谁,皆是她不可比的,她在家待字闺中的时候,就从父亲的教导中得到,不要去争,不要飞扬跋扈,陛下不喜爱,皇后陈阿娇便是例证,而如今陛下亲自去接皇后娘娘,这里面的九九道道,她暂时还没有理清,也永远不会去理清,陛下要的只是温顺,不是带有攻击性的斗争。
王七子的父亲让她进宫不过是为了如果是他犯了错误,或可帮忙说上几句,为了自己的父亲,去争取活着的机会,刘彻该是不会有太多的责怪。孝顺如果是为了刘彻而不再去孝,想必刘彻也不会在看中,那在刘彻眼中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利,而置父母亲不顾,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将他也出卖?如果她有机会的话。
只是可以为了家族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也不后悔的或许就剩下陈阿娇了?其他人终会量力而为,而她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在这宫闱中继续下去,万事都‘顺从’刘彻,表面是为了陈家,究竟是不是为了自己可以离宫而埋下伏笔?
陈阿娇终是将手伸了出去,指尖轻轻触碰刘彻的指尖,然后下了马车,宫人看着她和刘彻,帝后是多么的和睦,遂不知,会是谁,打破这一道幻影,她一直面无表情,刘彻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皇后殿,在殿门关上的刹那,刘彻瞬间松开,陈阿娇和他都跪坐在垫子上。
这个时候刘彻才仔细瞧了瞧陈阿娇的脸,她竟是连妆容都没有画,“朕为你画眉。”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陛下,这眉,阿娇承受不起。”陈阿娇指了指自己的眉毛,“不久了吧。”刘彻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是皇后之位的废黜。
刘彻没有回答陈阿娇,陈阿娇句句拒绝他,确实如名义上那般为他好,这时的他,不知是为了什么,赌气似的拿过画笔,径自在她脸上画着,一笔一笔,仔仔细细,陈阿娇也随着他,为了心底那一份早年的小女孩心性,“你不是我的良人,从来不是。”以前他的身边有韩嫣,而今他的身边有卫青。
“你究竟待我在心中是怎样的一个地位?”若只为利用,这当下是什么?“你比朕更清楚。”陈阿娇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一颗一颗的落在刘彻的手上,温婉热热的,“我想离宫,永永远远地离开。”远离斗争,权力,刘彻面上隐藏的很好,但手下袖口里那紧紧握紧的拳头,无言的宣誓着他的情绪。
馆陶,窦家的势力,刘彻必须除去,陈阿娇便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你猜到了多少?”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彻看,“你觉得呢?”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五成。刘彻望了望外面的天空,指节不自觉地在腿上跳跃,久久,殿内,从他们俩进来就是诡异的气氛,弥漫全殿,而如今更深凝重。
“你会等得到的。”等?一个字,却是寓意众多,在死亡之前,以活人之姿,出宫,被赐死之后,以灵魂出宫,是,她等得到的,死生皆然,她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画好了。”将铜镜放在陈阿娇的面前,“好看么?”她不是卫子夫,可惜偏偏她为了陈家,为了离宫,变得比越来越像卫子夫。
明明得到窦漪房的真传,可以做一个像窦漪房那样的人,可惜,她所想要的天空从来就不在宫闱之内,窦漪房的一切教导,她都不可用,甚至于要反其道而行之,她既想离宫,又想为陈家保的一丝血脉留于这人世,终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高祖在时,可以压制吕后;孝文帝在时,可以按住窦后。而他们都不在时,吕后女主称制,权倾朝野;窦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而如今无人可以压制住刘彻。陈阿娇求的过多,顾虑太多,终因着刘彻的言语,在众人面前,如同幼时一般,骄纵。
相顾无言。
唤来宦者,摆驾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