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过了十日余,今日的于府大门紧闭,死气沉沉,阵阵寒风扫过,甚是萧条。路过的行人皆脸露惧色匆匆而过,就连正中的大牌匾都歪斜一边,摇摇欲坠,如旧雄伟的只有那两侧的石狮,张着獠牙大口,脚踩玲珑绣球,映衬着此情此景却是更显门第败落。
想是衙门有所警惕,门栓上挂了把龙头大锁,还贴了封条。嗜鬯略施小法,只听那大锁应声而落,铜漆楠木大门打开了一个小缝,不等窦扣犹豫,他大大咧咧的推门迈入。
“有人吗?”窦扣紧随其后,朝空旷的大院子扯嗓高喊一声。回应她的只有被风吹过的几颗罗汉松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显死寂。院中凌乱狼藉,一些古董碎片散落在地,像是走得匆忙,不小心摔碎的;还有一些衣块布条,似乎是争夺撕扯后的结果,让人对当时的情景甚是感慨。
走入正堂,只见桌椅歪倒在地,但凡能换取钱财的物品都被人顺手牵羊了。后堂的锦帘,供奉祖辈的香炉,甚至是茶壶杯具,皆被搬至一空。
嗜鬯扶起一张太师椅,略略拭去灰尘,悠闲一坐,道:“不如我们把阿良接到这里住吧,清扫一下,可比他那小院子要舒服得多。”
窦扣不理他,径直走出正堂,朝那日于书娴设宴的偏院走去,嗜鬯自讨没趣的跟上,他看得出这丫头现在心情低落,暂时不去计较她的无礼。
“丫头!等一下!”突感怪异,嗜鬯止步出声喊道。
窦扣闻声站定,回头莫名的看着嗜鬯神色凝重,满脸戒备,三两步上前把她护在宽大衣袍之中,然后左右环顾,嘴中急急念诀,指尖化出法芒附入双眼,紧闭后再猛然睁开,顿时眉头一紧,冷气倒抽。
冤魂冲天,恶灵环绕!这魔人是故意让他发觉的!
“怎么了?”窦扣看不出四下有何异样。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嗜鬯正色道。护着窦扣缓缓向后移动步子。
空气中妖媚的笑声突然充斥整个府宅,尖锐悠长,让人心底发寒,轻柔女声紧随其后:“倒是一道不错的点心,也省的我亲自出去找了。”
只见那铺满荷叶的墨绿池塘中飞出一团黑雾,落至长廊转角处,待雾散尽,一银发俏颜女子靠着廊柱斜坐在护栏上,裙摆一边撩起,露出修长的纤腿,雪白嫩肤,吹弹可破,脚踝至小腿纹有惹眼的百花泣血图。虽满头银霜,可面相不过双十年华,那身露骨撩人的半透纱裙配以左边眼角诡异的贴花,再加上那火红的双唇带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却更添一份妖娆。
窦扣看得心里发毛,眼前女子五官立体,眼眶深邃,不似中原女子面相,倒像是以前听爷爷说过的西域小国进贡的西方舞姬,如此修长的身型,气质很是吸睛。
“这是个什么妖魔?”她小声的问。
嗜鬯没有回答她,表情也没有如临大敌的严肃,相反他眉眼一挑,对着女子轻佻的说道:“想不到魔界竟有如此绝色,实在叫人难以把持,如能一亲芳泽或是一夜露水,在下牡丹花下死也甘愿啊。”
窦扣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人是疯了吧,还是被蛊惑了?
窦扣想用手掐嗜鬯的腰,却被死死箍在他身侧,动弹不得。
女子唇角更勾了,面上怡然自若,“既然仙君如此喜好美色,那我让家妹伺候仙君几日如何?不过你身边的小点心可是要作为交换条件的。”她水袖轻挥,一缕墨烟飞入池中,只见池底浮上来一巨型王莲叶,罩在弧形法力屏障内,丝毫不染水渍。里边侧卧着一位菖蒲色衣着女子,一头青丝绾成随云髻,插着那让窦扣印象深刻的莲花形状玉步摇。
银发女子又施法除去屏障,那莲叶中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飞落至她身侧,欠身说道:“姐姐有何吩咐?”
窦扣探出头,不敢相信于书娴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她壮着胆子问:“于书娴?你没有……”戛然止声,本是愕然于书娴居然没有事,可毕竟没有人看到她的尸体,谁说的准呢。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于书娴优雅的转过身,脸上带着一抹冷笑,“怎么?我没有死让你失望了?”
于书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窦扣,若不是她阻挠!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自缢!自己也不会因为血咒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魔不魔的鬼样子,需要靠吸食人的精魂才能过活!
这还多亏了姐姐,于书娴只知道姐姐是魔界之人,名唤缪虞,若不是姐姐相救,恐怕十几日前自己就已毙命了。虽然家里的下人多数被姐姐吸去了精魂,就连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的吴管家也难以幸免,却唯独留了她的性命,给她注入魔血,用吸***魂所衍生的戾气压制血咒,只因姐姐说:“我喜欢你眼中的不甘和愤怒,很似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呆在我身边相伴如何?”
窦扣咬着唇,一时语塞。其实于书娴也算可怜,在她心里肯定把自己认作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吧。曾经恢宏的于府落到如今的萧条惨境,多少和自己脱不开干系。虽不知于书娴怎会和魔人扯上关系,可眼下她应该不是当初那个在粮桶边上分发粮食还需要人撑伞遮阳的纤弱女子了。
“今日在下可真是艳福不浅,不过怕是无福消受了,这丫头可比美人在我心中的地位还要高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先行告辞了。”嗜鬯摸不清缪虞实力如何,不过看她淡定的神情和施法的迅捷,以及吐息时散发的沉稳内力,应该不容小觑,他还要护着身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并没有十足取胜的把握。
缪虞并不阻拦,耸肩一记‘你请便’的手势,嘴角笑容却是更深了。
正当嗜鬯迈开步子,身后又响起更为让人发寒的男声:“仙君何故急着离开呢?我这有一壶百年硫磺酒,仙君可想一同小酌几杯?”
“哈哈哈……”从另一边亦传出飒爽长笑:“这蛇最怕硫磺了,印月,你是在戏弄仙君吗?”
糟了!嗜鬯心知不妙,这魔宫护法的名讳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蓝渊已叛离,这样看来,其他三位是已经到齐了,十有八九错不了,这下是铁定打不过的,甚至跑都跑不掉。可怜这丫头要和自己一起成为板上鱼肉了。
印月仍是一身紫黑相间宽袍,暗红发丝披散在身后,矗立在后方的假山上一贯把玩着玉箫,和他对话之人一头乌黑蓬发罩面,面目凶恶,最为突出的是左眼眶皆是眼白,没有眼珠,还布满血丝,煞是惊悚。
此人身披黑色大斗篷,身材却十分矮小,身后背着的骷髅长杖整整比他高出半个头,嘴里一边讥笑一边从院墙飞下。
“你怎么来了?这喜欢凑热闹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吗,黑风。”印月跳下假山,负手而立。
“好不容易逮到只大的,这仙人的内丹可是练功极品,总比我们在这搜集一些普通的人魄强多了。这里离阴山如此之近,万一那钟离阜来搅和,我等三人合力定不会吃亏。”黑风说得胸有成竹,丝毫不把嗜鬯看在眼里。
嗜鬯一听此言,气得差点想变成原形,冲上去咬死这个狂妄之徒,好歹也是飞升了的蛇仙,不过两招不知他的厉害!到底是强忍了下来,形势对自己不利还是得小心为上。
谁知,黑风竟进而挑衅:“怎么?看你的眼神,是想要挣扎的意思?乖乖吐出内丹不就得了,等到我动手,可是要痛苦千倍万倍的。”
“你!”忍不可忍则无需再忍!嗜鬯终是压不下熊熊怒火,口中狠狠念诀,长袖伸开,数百条鳞蛇钻出,嘶嘶吐着蛇信,如脱弦之箭瞬间绕满黑风全身,印月也不帮手,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好戏。
“这点小伎俩吓唬小孩吗?”此话一落,只见鳞蛇全数被黑风吸入口中,他还像饱餐了一顿似的嚼动了几下嘴,“用毒,你可得管我叫祖爷爷!”接着身后长杖飞出,凌空旋转数圈,只见杖顶端的骷髅嘴里散出浓浓绿烟,片刻就笼罩了整个院子。
嗜鬯愕然,似乎看出实力有落差,他把窦扣稍稍推至身后,周身火光渐起,想焚净院内魔毒之气。
几番努力下,还是抵不住骷髅嘴里的毒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这反噬自身的炽焰毒火,却不想到底技不如人。
只得先守不攻,施放法障把自己和窦扣阻隔在毒气外,可心知这不是长久之计,黑风的毒无孔不入,自己的法障维持不了多久。
正当嗜鬯在脑中搜寻各种逃脱技法,谁知毒雾竟全数散去,莫名讶异之际,看到蓝渊划空飞落,一束光剑朝毫无防备的黑风劈下,化为人形一把制住倒地的黑风,剑锋直指天门。
黑风着实愣了好几秒,“你!你不是已经……”
此时在一旁看好戏的印月也淡定不住了,蓝渊怎会没死!?看来还是自己太大意!问题似乎有点棘手,印月看向缪虞,示意她联手,先救出黑风再说。
“母后,黑风只是为孩儿采集精魂而已,你又何必为难他呢。”院墙的一边几块红砖有规则的移动,像是奇门机关之术,随后墙上打开一扇菱形大门,门内虚幻缥缈,从里走出一位锦衣少年,鞶带束腰,玉冠束发,眼神冷漠深邃,说这话时听不出情感。
“属下恭迎魔君。”缪虞,印月伏身齐齐喊道,于书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串联起来,也不在意料外,毕竟有过不愉快的过往,还是低调些好,她退至缪虞身后,低头不语。
蓝渊闻声看去,又惊又喜,惊的是季始文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她陌生的,简直和当年的祭昼一模一样,喜的是他看起来并未有何损伤。
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黑风趁蓝渊恍神之际,闪身逃脱,退至季始文身侧,行礼站定。
嗜鬯隐去法障,看到躲在他宽大衣袖下的窦扣泪水盈眶,颤声嘤咛:“季大哥……”
蓝渊有些失魂的朝季始文走近,见他脸上露出一抹温笑,她激动的搂他入怀,“跟娘走,远离这一切是非。”
“母后,是他们杀了父君,您忘了?”季始文星目如剑看向嗜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孩儿可是要全数讨回来的!”他手抚上蓝渊发梢,无人察觉从袖中爬出一条透明线虫,顺着发丝上爬,钻入蓝渊耳内。
蓝渊浑身一颤,松手愕然道:“你怎会……”渐渐失了声音,身体偏倒过去。
季始文接住瘫软的母亲,交给缪虞搀扶住,继而对印月下令道:“拿了此人内丹,速回魔宫。”
“是!”印月一得令,手中玉箫飞出,几招快狠准朝嗜鬯攻去。嗜鬯推开窦扣,迅捷躲闪,游刃有余,却不想自己放出的毒又全数给黑风吸了去,丝毫伤不到眼前之人。心里估摸着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竟遭了暗算,此番拖延下去,自己终会精疲力竭。
阴月嗤鼻不屑,似乎不想再拖延时间,他化身合入玉箫,连人帯萧变为一柄巨型白玉刀劈下,嗜鬯一惊,急念咒法,用法障抵挡,顿时光束四溅,法障不敌,嗜鬯随之吐血倒地,眼看大刀又继续劈来,心知气数已尽,淡然闭眼相接,不料却丝毫不觉疼痛,猛然睁眼才发现窦扣挡在了自己身前,从她胸口飞出的光流形成一面彩云盾把白玉大刀弹出数米之远,窦扣也在这强烈的撞击下晕了过去。
“丫头!”
“小扣子!”
两人同时喊道,季始文心中颇为讶异,不解刚才所见为何物,当初把小扣子捡回来的时候,看不出任何异常,难道她和母亲一样,隐藏身份?季始文示意印月停手,欲上前查看。
“魔君小心!”印月伸手拦住。
只见空中洒下一片流华,瞬间净化了四周浓稠的魔气,院中烟云氤氲,如幻如梦。钟离阜立于鹤背,缓缓落地,依旧是那身素白袍子,却掩盖不了出尘的风华,仿佛除了那身单一的素色,其他华服罩在他身上都格格不入。
“那日巷中见你,只觉你应该和魔界有些牵连,却没有想到你是祭昼之子。”钟离阜走下鹤背,负手于前。“如今在我阴山之周如此作恶,恐怕我很难袖手旁观。”
印月在季始文耳边低语:“您父亲祭昼魔君就是死于他手,他是天界上神,阴山仙尊,掌控着天界命脉,实力在我之上。当年你母亲都未能伤他分毫,今日这蛇的内丹怕是拿不了了,属下三人合力恐怕也只是勉强周旋而已,即便弄个两败俱伤,我等定会护您周全。”
此刻黑风,印月皆护于身前,季始文不动生色,只是咬牙暗暗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爹娘所受的苦全数付诸于你们身上。”
缪虞把昏迷的蓝渊交给于书娴,一个飞身上前,摊开手掌,朝掌心吹出数千花瓣,飘落如雪,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旖旎桃粉,迷人心神。
仙人又如何?她就不信内心一点杂念都没有,只要是入了她这蚀骨幻境,任何人都会露出心底最为不耻,最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得意轻笑,随手给后方设下结界,把季始文和于书娴阻隔在外。
钟离阜依旧面无表情,口中只是低喃几句口诀,随后一声‘破’字喊出,四周随之恢复如常。
缪虞大惊,这样轻而易举破除她的阵法,简直是给其他人看笑话,落人话柄。正准备拿出武器,拼个你死我活,却被印月伸手拦下。
“钟离阜,相信你应该清楚,你身后的小姑娘,如果再不救治,怕是会来不及。”实力虽不及人,但比心狠,印月料定钟离阜定不会见死不救。
季始文听闻微微一怔。
“凡人生死我无权插手。”钟离阜仍然按兵不动,他心知如果眼前三人连手,自己虽不会败,但也要耗上些时候。嗜鬯伤势不重,只是这小姑娘定是会魂归西去,虽表面看上去是凡人无误,可封印在她体内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那个人知道,不然为何无故助一个凡人进阴山。
料想不到他会这么说,印月暗叫不妙,谁知身后响起季始文的声音:“只要你肯救她,我答应你魔界之人从此不会再出现于落孤城。”
钟离阜正眼看向那被尊称为魔君的少年,那双眸子目光坚定清澈如水,不藏污垢,毫无邪念,若是去仙门修道,定是俊才。只可惜……
一人之力能救万人,命不该绝也算是她的福报,钟离阜招来灵云载着地上受伤的两人,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