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北边城,毕竟是冷了些。
“桐花风还没吹起来,今年的牡丹会开得晚了吧。”唐津津望着路边刚刚发芽的柳条,提着一壶酒,慢悠悠地走着。道旁柳树已经发了牙,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依偎着来来去去,天气变好了,出游的人也多了。
唐津津身子单薄脸色苍白,孤身一人在小道上行走,在微冷的春风中显得有些寒酸。
午时已过了许久,他却没吃过午饭,无论是谁,得到那样的消息后,大概都是没心情吃午饭了。
道上行人越来越少,道旁杂草逐渐茂密起来,遥远处山峦叠嶂,放眼望去,一大片森林阴森茂密。他踏着湿润的青草地,来到那棵梨树下,打算再喝一天的酒。
这样的时刻,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天上阳光虽盛,但阴云还是不少,看样子只是片刻的晴天。
“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儿子在偷喝这么次的酒,我唐公路恐怕就没脸再混下去了。”唐公路踏着梨花与泥土走过来,手中也提着一壶酒,他步伐稳健,松软的泥土上却没有留下脚印。
唐津津忍不住笑笑,继续翻出埋藏的酒具。
“我知道你向来喜欢一个人喝酒,但身上却带两个杯子,今天我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咱们萍水相逢交个朋友,可以把另一个酒杯借我用一下吗?”唐公路站在唐津津面前说。
唐津津带两个杯,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有人陪他一起坐下,一起喝酒。他早就取出了两个酒杯,递过去一个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唐公路接过酒杯,先给自己倒上,然后把酒壶递给唐津津,把杯一举,说:“少废话,喝酒就喝酒,还懂规矩不,酒不过三巡,不许说话!”
唐津津倒了酒,举起一碰,笑道:“对什么样的客用什么样的礼,你这样的老东西,半杯就够了。”
二人一饮而尽。
“怎么样,比你那破酒,这是不是极品。”唐公路满意地道。
唐津津咂咂嘴,回味道:“上好的竹叶青,十年以上,真看不出来,你他娘的还懂得藏酒。”
唐公路靠着树坐下,也示意唐津津坐下。风继续吹落梨花,落在他们脚旁。
“这酒是你三岁时弄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长大了,绝对是个酒鬼,这不,这还没长大呢,就喝上了,可惜了我这壶酒啊,要给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喝。”
一片梨花落在酒杯里,唐津津哽住了,说不出话。
竹叶青,大补之酒,邺北小城可产不出这样的酒,据说所有的竹叶青酒都来自神都洛阳附近的酒庄。温酒暖身驱寒,竹叶青大补保健,就是给他这样身患寒病的酒鬼喝的。
可是神都距此,可有数千里之遥啊。
唐津津心里一阵感动,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这么好的酒给你这样不懂酒的人喝才叫浪费。”说着给父亲倒了一杯。
唐公路没有喝,只往唐津津肩上一拍,笑道:“怎么样,今天的事,你有什么感想,我唐公路的儿子,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吓倒吧。”
唐津津再饮一杯,笑骂道:“没吓倒?开玩笑吧,我都快尿了你知道不?”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唐津津耸耸肩,“除了想办法变强,还能怎么办,你们这帮俗人,什么破考验,不就是跟要你们打架,然后把你们打倒呗。”
唐公路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可是你的身体……唉,津津,要不我帮你找到他们,然后带你去求求情?怎么说你老爹我……”
唐津津连忙制止说:“停停停,得了吧我的笨老爹,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没错,方圆百里,也许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可是今天那个人,他的底细你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吧?”
唐公路老脸一红,闷头喝酒,之前在唐津津到大堂之前,他已经好几次暗中试探过那个黑衣人了,可是,完全没有看不出深浅。
“放心吧,我看那人自视甚高,他家里那帮人应该也是一群自重身份的家伙,就算五年之后我没有通过考验,他们也应该不会为难你们,最多干掉我这个窝囊废。”
“可是你……”
“好啦,没有可是,来,喝酒。”
一只鸟落在树上,树枝轻轻地颤了颤,树下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连喝了三杯。
“繁梨似雪,年年清明雨长
醉里无声清唱,草泥和春光
春游浩荡水泱泱,盛世却寒凉
温酒难耐青衫,冷侵人间天上
惊鸿一眼,万种情怀病膏肓
今生何足道?清明坟前花草香”
酒足兴起,唐津津起了诗意,隔着梨花望着天空吟了起来,这是他自己作的诗,正是去年清明节时的灵感。
“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怪怪的,你自己弄的?”
“不是我难道是你啊?听不懂了吧?”
“我是听不懂,不过大好的少年,大好的男儿,你不找几个姑娘快活快活潇洒潇洒,说什么‘清明坟前花草香’,无趣!无趣!”
“找几个姑娘潇洒潇洒是吧,行啊,我先去告诉大娘一声,看她什么意思,然后咱两去潇洒潇洒,你觉得怎么样?”
“别,咱们还是喝酒,喝酒!哈哈!”
唐津津喝尽一杯,看着酒杯发楞,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然后一发狠,把酒杯一扔,说道:“好啦,我没杯子了,喝不了了,说正事吧。”
一向豪迈的唐公路似乎也染上了忧郁,也学着儿子的模样,盯着酒杯看了好久,然后把它一扔,抓着酒壶往嘴里送,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我们会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为了整个家,我们……”
“我明白,你们又没什么办法,十六年了,要是你们能想出办法,我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其实我早该出去走走了,说不定会遇上什么神仙,就把我的病给治好了,邺北太小啦,不会有神仙。”
“我们会送你走,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你,然后……”唐公路哽咽了。
“得了吧老爹,我都明白,别******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了,刚不是说要找几个姑娘潇洒潇洒吗,像你这样,哪家的姑娘都不会喜欢你,来,给爷笑一个。”
“去去去,你他娘的,真不像是我……”唐公路别过脸去,不让唐津津看他的眼睛。
“像是你什么?说啊,你已经老啦,别想和我抢姑娘,知道不?”
唐公路突然不说话了,拈起一片梨花,放在手里把玩。
“你怎么啦?该不会真的受打击了吧?”唐津津用嘲笑的语气说。
“津津,”唐公路很严肃的说,“有些事,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什么事啊,好严重的样子。”
“我刚才原本想说,你这不像是我儿子,”唐公路口舌发干,咽了一口水,“你有没有觉得,你太聪明了,我们家,没有一个比的上你。”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想说我确实不是你儿子吧?”唐津津笑道。
“是!”唐公路咬着牙道,“你真的……不是我儿子。”
唐津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唐公路纵横半世,自认为也算得上是一方豪杰,可是我说话办事,全凭义气,全凭我这双拳头,而你唐津津……”
“别说了!”唐津津大吼一声,不知所措地在地上乱摸,“别说了,还有酒吗?我没喝够。”
他摸到自己那壶劣质二锅头,猛地凑了上去,“咕噜咕噜”,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那一大口还没下肚,突然一声“咳嗽”,把酒喷了出来。
他擦了擦嘴,看了看手中酒壶,往那地上狠狠一摔,兀自喘着,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说:“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别他妈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却怀了别人的孩子,跟别人跑了。”
唐公路苦笑道:“我有那么衰吗?其实你的来历我并不知道,把你交给我的那个人我也不认识。”
“哦?呵呵,那就有意思了。”
“那年春天,也是清明节之后不久,我应朋友之约,去洛阳帮他助威。本来是一场公平决斗,没想到那帮人真不是东西,他们明里干不过我们,只能暗地里报复,竟然在我回城的路上伏击我。当时我被偷袭,先中了一箭两枪,拼了命也才干掉了他们其中两个,这时候,有一个人从天而降。我很清楚的看到,他只用了一招,就杀了十五个人,然后他就把你交给了我,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唐津津静静地听完,想了许久,自嘲道:“原来我真个‘野种‘,呵呵——好吧,随意吧,他一下子就杀了十五个人,用的什么手法,你能说清楚吗?”
“能,”唐公路说,又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可是我完全没有见过那样的手法,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记得当时围着我的十五个人同时攻向他,而他,左手抱着孩子——也就是你,根本无视那帮人,等他们靠近的时候,才挥了挥手,然后那帮人手中所有的武器都转向了自己,我完全没有听过,世上竟有这样的功法。”
唐津津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他应该是故意给你看的,最特殊的手法,只有他会,这是要告诉我寻找他的线索。”
“应该是吧,那人既然是在神都附近遇见的我,想来你也只能去那里寻找蛛丝马迹吧,现在想想,今天那个人的出现,恐怕与你的身份有极大的关系,要不然一个堂堂富家千金,怎么会倒追你这小子。”
唐津津微笑着,用品头论足地眼神打量他,还点点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有那么一点聪明的嘛,还能想到这一层。”
“废话,你老……我又不是蠢货,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
“哈哈,老爹,你虽然不是蠢货,但你绝对想不到,我可是知道那位千金小姐长什么样,我还把自己的初吻给了她,说不定她是因为这件事才要嫁给我的,想不到吧?”
“什……什么?你……”唐公路瞪大眼睛,“你见过她,还亲了她,你……哈哈,真看不出来,你他娘的真是色胆包天,这便宜你也敢占,不怕她阉了你。”
唐津津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准确来说,不是我亲了她,而是她亲了我。”
“得了吧小子,越说越离谱,你他娘的不会是做春梦了吧。”
“唉,我原本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他摊了摊手,“但是今天这事,你也看到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要叫我负责。”
事情大概发生在一个月以前,也是唐津津发病的之后。那是正是初春时期,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唐津津醒来时,身子已经完全埋在雪下,他挣扎好久,才从雪地里爬起来。
也许是那一天的雪光太过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也许是因为雪后初晴的画面太过美丽,美得如同仙境。加上毕竟喝多了酒,毕竟刚发过病,所以唐津津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他也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怎么回想也只能想起几个支离破碎的画面,只言片语的声音。
雪中打坐的仙女。
吐在雪地的鲜血。
与雪融为一体的白衣。
雪光映射下仿佛在发光的身影。
“你看得到我?”
“我明白了……”|
还有就是那个吻。
以及嘴里咸涩的血的味道。
“这就没了?”
“没了。”
“你他娘的,世纪艳遇就这样错过了?”
“是啊”唐津津耸耸肩,“错过了。”
“好吧,这你都能忘记,下次你碰上她,还是不要搞什么考验了,自己抹了脖子算了。”
唐津津微微一笑,摇摇头,又仰天长叹一声,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壶二锅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把酒壶一甩,栽倒在地。
“唉,这小子,唯一像我的地方,就只有这酒量了吧……好吧,他酒量……也远胜于我啊,他真的……不是我儿子……”唐公路望着飞过去的燕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