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初春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窗照射进店里,不冷不热,暖洋洋的如同泡在温泉中,让人昏昏欲睡。
县城老街的角落里有间小店!
白小百慵懒的躺在店门口的摇椅上,手里捧着那本祖传下来的,厚的跟板砖似的《扎纸大全》心不在焉的翻着,右手边的矮桌上放着一壶刚泡好的铁观音还有一小盘糯米糕。
街面上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沿街商铺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隔着百多米的距离都能听见街口那家发廊门口一对大音箱循环播放的流行歌曲。
斜对头的胖哥大排档这时候正是生意红火的时段,各种菜香混合在空气里飘出老远,勾得哪怕是不吃饭的人也忍不住要回头看上一眼。
白小百一吸鼻子,喃喃道:“回锅肉炒香干,红烧茄子,嗯,这回锅肉炒香干辣椒放得有些多,呛鼻,肯定是胡胖子那货在掌厨。”
他掂起一块糯米糕放进嘴里,就着菜香嚼动,想象自己正在吃滑腻可口的回锅肉片。
街上行人穿梭,从他店前匆匆走过,偶尔有人会放慢脚步往里看上一眼,再等抬头看清店名时俱都神色一变,脚下提速逃似的走了。
“唉!都快半个月了还没做成一单生意,再这样下去本少爷连糯米糕都吃不上了。”白小百心底的悲苦无人可诉,只得轻叹一声,又掂块糯米糕扔进嘴里。
其实也不能怪他,一般人只要看了他的店名,再看店里摆放的货物没有不赶紧走路的,都怕沾上晦气。
因为即使是在白天,店门口上方那块黑底白字的匾额上写的白氏白事铺五个大字也有点渗人。
据说这匾额还是从清朝道光年间留下来的,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当年十年****的时候白小百的爷爷冒死把匾额藏了起来,重新做了一块交给前来砸店的小红兵才使这块祖传的匾额得以保全。
店如其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家店做的是丧葬,白事用的物品,说白了就是做死人生意,谁没事会进来转呢。
据白小百的爷爷讲,白家祖上从清朝康熙年间就已经开始经营丧葬的生意。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是好多辈以前的,有个名叫白宝福的老爷子生得心灵手巧,胆子又大,于是就拜在一名纸匠门下学做扎纸的手艺。
自古以来人们对身后事都特别看重,生前没享受够或是没享受过的,死了以后还想着在阴间能过上快活日子。
你看那些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哪个死后不是大肆操办,陪葬品从金银珠宝到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凡是阳间有的,到阴间一样不能落下。像那些帝王贵胄甚至还要拉上成群的嫔妃,小妾和几百号奴婢殉葬,为的是让这些人到阴间去继续伺候着。
其中最大手笔的当数那秦始皇了,直接整个三千兵马俑出来,估计是想到阴间拓展他的疆土,把那阎罗王的位置抢来自个坐。
话说回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么多物品陪葬,普通百姓也想在阴间过得好点不是?那咋办呢?于是就有人发明了扎纸这门手艺。
扎纸就是用竹篾、芦苇、米糊以及各色纸张做出各种丧葬用的人偶,房屋,家具等物件。出殡的时候在坟头烧给死者,想要什么就烧什么,反正价钱也便宜,省得用真金白银陪葬还遭盗墓的贼惦记。
扎纸看起来很简单,无非就是把纸张和竹篾、芦苇用米糊粘成想要的物件,动手能力强的垂髫小儿也能做出来。
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其中的不易,手艺人人可学,扎纸匠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想当一名扎纸匠首先要八字属阴,越阴越好,因为本身做的就是阴间的行当,属性相近,你做出来的东西才容易被阴间收纳。
你若问属阳的人能不能做呢?碰上脾气犟的硬要糊几件东西拿去烧呢?那也行,反正阴间管不了阳间的事,不过要是阴阳相克折了寿辰可别怪判官的勾魂笔不给情面。
而且扎纸也要手眼灵活的人才能做出栩栩如生的作品,要不然你糊个口歪眼斜的人偶,或是缺梁少柱的房屋出来,小心下面的人半夜跑上来找你算账。
总之那时白小百的好几辈前的爷爷白宝福凑巧八字属阴,人又长得机灵,就入了扎纸这行做了一名扎纸匠。
白宝福出师以后跟着师傅又干了几年才自立门户在当时的县城里开了家扎纸铺,专门帮人做扎纸的活儿,也顺带经营些香烛元宝,黄纸等办白事用的物品。
做这行虽然有些晦气,但人总有生死,死了就需要置办各种东西,所以生意还算过得去。犹其是碰上战乱的时候还能发些小财,说句不好听的,做丧葬行当的都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死得多赚得也就越多。
从康熙年间到新中国成立,中国没少经历兵祸和各种天灾,白家靠着世代做扎纸的手艺积攒了不少财富,才能安然渡过那些动荡的年月。
为了不让这门手艺失传,白家至白宝福那辈起便留下一条祖训。白家后人无论生多少儿女,都必须想办法生出一名八字属阴的男孩出来做接班人。为什么不要女孩呢?因为女孩因为身体原因,长大了会来天葵,也就是月事,做不了这行当,而且女人天性胆小,你让她成天做这些死人用的东西,日子久了难保不吓出病来。
后来传到白小百爷爷这儿出了点小问题,那会儿正赶上国家实施计划生育,他家也算是有点小钱的主,街道办怕他爷爷超生,在生下他爸后就把他奶奶拉去做了结扎手术。
为这事他爷爷当时就急出病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嘴里一直在唠叨着白家要完了,对不起白家列祖列宗啥的。
因为他爸爸虽然是个男娃,八字却不属阴,连点边都没沾上,按行规是不能当纸匠的。郁闷之余老爷子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白朋朋,日属阳,月属阴,一口气来四个月真够阴的了。
名字带阴也改变不了八字不合的事实,怎么办呢?只有继续生呗,老子生不了就让儿子生。所以在白朋朋刚满十八岁那年老爷子就托人说媒给儿子娶了媳妇,然后就每天数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抱孙子。
白小百的妈妈也争气,过门不到一年就怀上了。老爷子托关系走后门塞了好几个厚实的红包,让媳妇在医院里偷偷做了B超检查出来怀的是男孩,把老爷子高兴得天天都跟过年似的,逢人就说白家有救了。
为了确保孙子能在阴时出生,老爷子成天翻着黄历掐指算时辰,还说如果时辰不对就想法提前生或是延后一下。
或许是苍天见怜,生产那天刚好是阴历七月十三号的晚上,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七月十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节,印度那旮旯也过鬼节,只不过他们管这叫盂兰节。叫法不同,却都是一个意思。老祖宗们认为七月十四是鬼门大开的日子,百鬼游行,生人回避,这天出生的人可谓是阴得不能再阴了。
听了老爷子的叮嘱,白小百的妈妈在产房里使劲挣扎着,在孩子将要完全出来时愣是又憋了将近两分钟时间才生下来,伴随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这个对白家来说意义非凡的婴儿发出了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
百来秒的时间非常短暂,顶多够撒泡尿,有人的命运却因此而改变,这就是白小百名字的来由,同时也暗含百年难遇的生辰八字之意。
这个读起来颇为拗口的名字还是老爷子给起的,白小百有时候也庆幸自己不是晚出来三秒,五秒啥的,要不然起个名字叫白三秒,白五秒多难听啊。
自打有了白小百,老爷子便把全部心思放在孙子身上,从孩子懂事起就开始教着做一些简单的扎纸物品。
白小百那时还小,对什么都好奇,还以为爷爷教他做玩具呢,学得非常用心,很快就能做些小桌子,小人偶之类的东西,只是那人偶的脸画出来平常人根本不敢看,比鬼还像鬼,偶尔还会手脚互换。
好景不长,在白小百十岁那年奶奶因病去世,过了不久老爷子也因为思念老伴抑郁而终,临走前还拉着儿子的手千叮万嘱让小百将来继承祖业,千万不能让祖传的手艺断了传承。
白朋朋虽然答应老爷子让儿子继承扎纸的手艺,可老爷子走了之后就没人能教小百做扎纸了,他自己也不会。后来他要南下去打拼创业,索性不管了,把铺子一关带着妻儿闯荡去了。
白朋朋和妻子在沿海城市开了家小小的水产公司,专门做海鲜批发的生意。两口子平日里都很忙,对儿子的事很少去管,就跟野生放养差不多。
白小百也乐得自在,经常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逃课打架那是经常的事,反正老师叫家长也没用,老爸老妈成天在外面应酬他一个月都难得见一次,更何况老师。
等到白小百被一所三流野鸡大学开除时,白朋朋夫妇才在百忙之中考虑起儿子的未来,三个人在早餐过后开了个为时三分钟的家庭会议。
“儿子,你现在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不能再这样吊儿啷当的下去,要学会规划人生,思考自己的将来。”白小朋说道。
白小百无所谓的说:“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将来你们的生意总会交给我打理,我就等着做接班人好了。要不,你们现在给我点钱,我自己也开个公司玩玩?”
“好!你不是想创业吗?现在就有个现成的行当给你试手。”
说完,白小百便被扔回了白家老宅,接手祖传下来的扎纸铺。
白朋朋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让儿子远离那些狐朋狗友,二是兑现对老爷子的承诺,至于小百能不能胜任这付重担就不关他的事了。
临走前他对儿子说:“以后每个月我只往你卡里打一千块钱生活费,你什么时候把这间铺子经营起来了再回来见我。”
白氏白事铺的重新开张吸引了不少街坊的目光,路过的人也都会好奇的打量一番。但随着社会的进步,现代人办丧事顶多是烧些花花绿绿的冥币,点上几柱香就行了,钱全用在摆酒席请乐队上面,有的还花大价钱请来一些农村歌舞团表演些低俗的节目,整得跟自个过节似的,花在死者身上的钱反倒比以前少了。
所以铺子开张已经快半个月时间,白小百在店里除了老鼠还没见到过第二个活物。老头子临走时留给他的一千块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穷得他现在走路都低着头,看看有没有人掉钱包。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呐…!”白小百照着京剧里的调哼哼了两句,执起茶壶,也不用杯子,就这么对着壶嘴吸溜了两口,然后仰头长叹一声。
小时候他看见那些退休的老头子经常左手提拎个鸟笼,右手捧着把紫茶壶在公园里转悠,时不时哼唱两句,觉得倍有范儿。
在这间老铺子里待了这么些天,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和那些老头子很像,每天无所事事,身边尽是些陈年旧物,连屁股下边这把破摇椅都比他大上百岁,用文艺青年的说法,那就是沧桑的味道。现在自己就是一个有着年青外表的老头儿,而且还是那种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光棍。
“小白?”
安静的铺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干哑的声音。
“哇!”沉浸在时光岁月里的白小百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身子往后倒去,摇椅前后乱晃发出“吱吖,吱吖”的声响。
扑腾了好一会,白小百才稳住摇晃的椅子,抬头看去,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正站在店铺门口满脸惊恐的看着他。
虽然离开已有十年光景,白小百仍记得不少街坊邻居的样貌,他看清来人是隔壁街的张老头时才松了口气。
这也不能怪他,铺子开张半个月来他是头一回在店里听到人的声音。身边摆放的全是各种纸扎的人偶、房屋、家具等物件,换谁听到这声喊都得吓一跳。
“张伯伯,您怎么来了?”白小百赶紧迎上去。
张全平想是被白小百刚才的反应吓得也不轻,捂着胸口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呃!高兴,我这是高兴呢。”白小百急中生智说:“张伯伯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张全平在店中打量一番,说:“我听人说这家店重新开张了,起初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是真的。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小子这么多年没见长歪了没有,顺便来买点东西。”
有生意上门白小百顿时来了精神,凑上去低声问道:“张伯伯,您家里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