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面对曼宜已经定下婚约的消息,我镇定得连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母亲一脸担心的看着我,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便如用尖刀刻上去的一般。这是我才发现母亲老了,比以前老多了,白发已从浓密黑发中窜出。在我天天念想曼宜时,似乎忽略了家人的感受和变化……
那一刻,我没有立即想到曼宜,感觉这个消息似乎早已被我知晓。在我脑中也许早已将那个梦当作了现实,只是一味欺骗自己曼宜会等我,一味的欺骗着自己给自己鼓励,鼓励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坚持下去。
“我觉得,这件事你还是知道为好。”
“嗯,我明白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没有怪曼宜。让一个人苦苦等待另一个人并面对亲人的冷嘲热讽,即使是我也会难以忍受。再说在我们这个年龄又懂得什么呢?喜欢一个人不过是一时起兴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落下泪来,热泪润湿了我干瘪的嘴唇又使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我抬头望向那荒芜的大地,心里宛如空箱,只希望能觅得一物能填补空虚的内心。
“哇——哇——”乡道边,漆黑的胖头鸟在枯树上扯着嗓子叫着。不一会儿,它扑腾而起,拥入空中鸦群之中。那一片乌鸦在灰白色天空的映衬下,好似一个个扭扭曲曲的墨字。既然她已经决心背叛我,那为什么还要写下那几封信,难道母亲只是在骗我,考验我和她之间的情谊。也许她并没有背叛我吧……
不一会儿,我又为自己欺骗自己而感到好笑:怎么你也开始骗自己了,如果这便能摆脱现实,那不如天天躺在床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好了。而且,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幻想呢?明明自己连人家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回到学校的几个月里,我曾逼迫自己忘掉曼宜,我逼迫自己不再想她,避开校园里的鲜花,告诉自己尝试和李楠更进一步。但经过几番尝试,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每当我看着面前的那个女孩,她的身后总是会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一个白衫女孩的身影。每当这时,我似乎会看见女孩的一部分化作一只白蝶,朝我飞来。
面对这样的幻影,我总会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孩。我希望忘了她,她那段感情就像一座磐石,我希望遗忘的思潮流水根本无法使它移动分毫。
一日夜晚,突然下起了暴雨。屋外电闪雷鸣,雷蛇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游走,雷鸣轰响,震得屋梁咯吱作响。我点起油灯,坐在灯下想写些信,却迟迟下不去手。我将笔放下,走到窗边才刚刚打开销子,窗子便唰的被吹开了。苦涩的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一股热流混着雨水流下划过脸颊。当时雨水带来的刺痛,我仍铭记在心,雷声和雨声似乎在我耳边静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曼宜的哭诉与抱怨。
雨中,曼宜抿着红唇,乌黑的长发黏到了脸上,雨中我看不出她是否在哭泣,几次我曾想叫她,但话到嘴边又让我给咽了回去。那时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即使那只是幻影。我合上窗户,回到书桌前决定再写一封信,给曼宜。
这封信最终没有写成,信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它从未消逝,依然留在大理城西门往东青石板路的倒数第二块石砖下。
半年后,我曾收到过叶子给我的一封信。那时我才得知,曼宜并未背叛过我:在我一开始出走求学后,曼宜整天以泪洗面,母亲见了也不住心烦。后来母亲和嫂子日日劝她趁年纪未大,赶快找个好婆家嫁了。但曼宜从未答应但也并未顶撞,只是默默流泪。四个月前,突然邻村一家人去曼宜家提亲。对方曾对曼宜家有恩,而且家产又比曼宜家多出数倍,可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在两家人的苦苦相逼之下,曼宜也不是那种烈性女子,并没有以死相逼,便道:“随便你们好了。你们希望什么,做什么便是了!”于是两家便定下了婚约。那时我总算明白了曼宜曾在信中写的“因为我想大概想瞒也瞒不住了。叶子,是一个好女孩,她一定会告诉你的。”这句话的意思。她并不是要告母亲和嫂子的状,她太过善良并没有责怪于他们而是想告诉我她被迫订婚的事,但最终却没有写出来。
我沿青石板路走出大理城,现已金秋。城外一遍遍的金色稻穗随风摇摆,在清风的吹拂下他们扬起低垂的头颅,将自己暴露给世界。大理天气一向是宜人的,稻米收的晚一些也不碍事,农家在地里说说笑笑,相互心仪的男女便在割水稻时悄悄相互偷看或者谈笑风生暧昧透漏彼此的爱慕之意。
看着他们我不禁心生羡慕,儿时我曾极其讨厌庄稼汉为了躲避这种命运而出门求学。现在看来这样单纯的生活,这样虽然劳累但不必与心仪之人分开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向往。男耕女织小农生活的画面不禁出现在我眼前。而现在的我就像只有黑键的钢琴,只能奏出半程音,失去了白键的我,无法奏出交织交响的激情,那时的我希望跟上风的脚步和旋律,让相依的黑键与白键产生共鸣。
我沿着大道一直向外走,沿路的常青树绿油油的有几分阴翳。此时能够觅到的花只剩下了路边的黄白雏菊。雏菊的细瓣紧紧拥在一起,花蕊里似乎有水珠般散出淡黄色的光芒。
道路是曲折的,坑坑洼洼的。我低头走路,时不时朝前看一眼。突然我听人叫道:“阿华!”
我抬头一看,那是一个身穿青花白衣的女孩的身影。女孩背对着阳光双手放在胸前,笑着看着我——曼宜。“你怎么都不愿意看我?亏我在你面前走了那么久。”她故作一副恼怒的表情,眉头微微皱起,但那嘴角却怎么也抑不下去。
我微微一笑,看着这位曾经的女孩,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还会来,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了。
“因为你一直在想我啊。”她伸过手来,怔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脸上泛起一点点红晕。
我跟着她在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露出了红彤彤的脸庞,鸟儿归林急切地叫着。“曼宜,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你认为呢?”她紧抿住双唇,夕阳反射出了她的泪光。“我天天过得舒舒坦坦又怎样,你会明白什么?半年以来你从未给我寄过一封信,”我无法辩驳,尽管自己曾写过书信但的确从未寄出过“你回去后也没有表明过心意对吧!你没有向母亲说过,对吧!你给我的承诺到底算什么?难道我们的情谊是儿戏吗?”
“不,我只是……”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的结局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你要我如何等待?!”她说着,话语中带着哭腔。
我想伸手去拉她,但她却突然跑了起来。我连忙朝前追去,只见她越跑越快清风将她的秀发扬起。我跟着她渐渐有些脱力,但见她纵身一跃跳入了水田之中,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化作了千万银色光点。我站在田边看着她在月光下身体渐渐变得飘渺虚幻,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惊奇。看着曼宜慢慢消失,我不觉展露出笑容,也许我内心早已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了吧。月亮是那样的圆,散发着冰冷的光。回去吧……
那一天发生在七个月后,那是我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天。
那天我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紧接着一位先生把我叫了出去,同那先生一起来叫我的是我二哥。二哥站在先生身旁,木衲的脸上布满汗珠,没等先生开口二哥便先发话了“林华,快随我回家吧。家里出事了!”
没等我问出了什么事,二哥已将我拉出学校。一路上我们埋头赶路,二哥也一直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一路上他的表情就像用刻刀刻上去的一样,从未变过。见他这样,我也一直没敢开口问他。
直到,到了家门口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家门口挂起了白灯笼,烧纸钱的烟熏味还没有散去。“哥,妈她怎么了?!你快说啊!”我扯住二哥的衣领问道。二哥低下头,紧咬着双唇眼泪从睫毛上滴落。
这时,门开了,一位身穿白衣的老妇人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拉住我的裤腿失声大哭道:“阿华!妈对不起你啊!”
“妈,你快起来!”我将母亲扶起,见她眼眶红肿周围还有浓浓的黑晕。
母亲扑到我身上,哭诉道:“阿华,曼宜,她去世了!”
这句话仿佛惊雷轰击我的头顶一般,我突然感觉整个世界的光都消失了,耳边隆隆作响,一股暖流从我的脸颊滑过。我没有听到身边有谁在哭泣,也没有听到身边有谁在尖叫。虽然我知道一定有人在这样做,但我就此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二哥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我的《山经》读得入神。记得二哥也是读过书的,但后来没心思继续读,就回家来种庄稼了。
“你醒啦。”二哥淡淡的道“咱们妈也是为了咱们好,你也别怪她,都是你嫂子的错。”二哥语气虽然平淡,但眼里却泛起了泪花。
“哥,曼宜她……”
“你别激动,听我说,”二哥放下书,轻轻揩了揩眼角“你离开后两个月,男方便到董曼宜家去提亲了。曼宜也很顺从,我们都以为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对这桩婚事还是满意的。但后来我才得知,曼宜在那边终日不笑,脸色也日渐苍白……”
说到这里,门突然吱呀的开了。母亲走进来对二哥道:“你出去吧,我犯的错,我来说。”
“可是……”二哥话说到一半,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母亲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后来男方也知道了曼宜仍在想你,但那时曼宜已有身孕。男方也没有与她为难,依然好生待她,只愿她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但曼宜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天产儿时日,接生婆从房中奔出说是难产。就在家里人犹豫之时,她丈夫对她是真好,告诉接生婆要保大人。”母亲说着叹了口气,我也为之重重松了口气,“但过后,曼宜一直卧床不起,脸色一日不如一日。我们请大夫郎中看过,大夫说需要好好调养。男方家里也常常炖鸡,开些补药,但还是不见曼宜有什么起色,渐渐的曼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圆润的四肢也变得骨瘦如柴。”
我听着母亲的话,想起躺在床榻上不断消瘦的曼宜,心里不禁泛起一阵苦楚,泪水不经意间打湿了棉被。
“后来,我去看她。曼宜梳了辫子扑了粉,端坐在床上,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我坐在她身旁安慰她说:‘曼宜,你要振作啊。以后一定有美好的生活在等着你呢。’”母亲说到这里突然便默然不语,后来我才知道,曼宜当时对母亲微笑道:“伯母,死亡亦是我的归宿呢。”曼宜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便去世了。
“那为什不告诉我呢?为什么都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曼宜,认为自己背叛了你,认为自己已经污秽不堪,没有颜面再见你,所以让我们千万不要让你知道。曼宜她……直到离世时手里仍紧紧握着你给的手帕和书信,始终没有松开。她是笑着去世的呀!阿华,是娘害了你呀!”母亲说完便扑在床边埋头痛哭,我呆呆的望着远方,良久没有开口。
我望着墙壁,心中想象着曼宜去世时的模样,想象着当时她心里在想着些什么。我们之间的缘分就这样断了,她在最后一定在想我们从小到大的趣事吧,一定在想那座花园吧……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看到母亲如此痛不欲生,我不由得将悲伤之感压了下去。如果我也萎靡不振,那么这个家也会就此结束吧。
我扶起母亲道:“妈,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悲伤也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曼宜在那边也不希望看到我们这般痛苦吧。过两日,我便去看看她。”我勉强抑制住悲伤,泪水虽然止住但仍令我双眼模糊。母亲抬起头,几丝白发横在眉宇间,她真的老了,在我不经意间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母亲了。生活还需要继续,即使明白这一点,我也难以忘却伤痛。
过了两天,我来到曼宜墓前,墓碑上刻着“董家长女董曼宜之墓”。我望着这个土堆,似是看到了那个心仪的女孩站在空中对我露出甜蜜的笑颜,对我说道:“林华,你放心,我虽然走了,但我会一直保佑着你和母亲的。”我忍不住泪水,亦对着浮与墓顶的她露出微笑。此刻我才发现,花之化身的曼宜,身边竟全是常青乔木,没一朵鲜花。于是我在不远处摘了两朵同株百合,放在了她的墓前。
转身道:“曼宜,我们一会儿见。”
当天我回到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座“花园”。我在那花海间立了一个十字架墓碑,这是我从书中读来的,因为中国只有阴曹地府,我不希望她去那里,于是立了这个木十字架,希望她能上天国。
我又将她那块印有一点点血迹的手帕系在了那十字架上,那手帕随花儿起舞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每当想起,眼中总会泛起雾气。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也许那十字架还矗立在花海,也许它已随曼宜一起消亡。
那年曼宜同她不爱的人结了婚,十年后我也娶了一位自己不爱的人。但我没有离开人世,而是艰涩的活着。即使我们此刻天人永隔,但我们的心却未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