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对李乖的态度呈渐进式发展。当然,向下的那种。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李乖越来越象他的哥哥,不仅是相貌,就连恶作剧时嬉皮笑脸的表情也一模一样。有一次,他简直动了心思要把他送到福利院去。那一次,李乖把邻居家的五只母鸡都打死了,只为了试验下新弹弓。还有一次,李乖在学校的教学楼顶被发现了,这给他惹出了很大的麻烦。全校同学都在课堂上正襟危坐,读书声声声入耳,只有李乖在楼顶上玩得不亦乐乎,还当着领导的面,抓着旗杆大跳大叫。李顺为此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聆听了女校长长达一个小时的批评。女校长义愤填膺的模样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今天我一定什么也不做。李乖想。他觉得只要不待在学校,不待在他的储藏室里或陈老师满屋酸腐味的房间里,即使跟烦人的叔叔婶婶在什么地方消磨一天也是值得的。
李顺一边开车,一边对老婆抱怨。他总喜欢怨天尤人,工作中遇到的人、李乖、开会、李乖、银行、李乖,这是他喜欢抱怨的少数几个话题。现在他抱怨的是同他一样的驾驶员。
“像疯子一样,转弯不打转向灯,强行超道,这些小兔崽子。”当一辆小汽车超车时,他说。
“我梦见过一辆小汽车,”李乖突然想起自己的梦,说,“那车还会飞呢。”
李顺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他从座位上转过身来,他的脸活象一个快要爆炸的红气球。他朝李乖大喊大叫,说“汽车不会飞!”
李达和皮克吃吃地笑起来。
“我知道汽车不会飞,”李乖说,“那只是一个梦。”
他想,叔叔脾气太大了,要是他知道每生一次气就有一个癌细胞诞生他就不会这样怒气冲天。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博物馆里的人比平常多了许多。他们参观的是元青花瓷博物馆。据说里面有几件瓷器价值高达数亿元。其实在这一行人中,只有李达最喜欢参观博物馆,每到一个地方旅游,他必定会去当地的博物馆驻足一番。这也是李达的历史地理成绩在全年级排在前列的原因。相比之下,李乖更愿意去动物园、游乐场之类热热闹闹的地方。但是今天他的兴致很不错,因为躲过了一次补习课,这让他开心不已。他特地小心翼翼地和叔叔婶婶保持一小段距离,防备李顺夫妇时不时投射过来的警告眼神。他好奇地看着那些从窑里制作出来的瓷器,心想这样一个破瓶子居然值******一个忆,简直太他妈不可思议。如果他有这样一个破瓶子,他一定会把它卖掉,而不是傻乎乎地摆在这里供人参观。他又想,这些瓷器的命运太可怜了,身为瓷器却从来没有起到瓷器的作用,却当作花瓶给供了起来,这样的生活真******没意思。
他们在参观博物馆中途休息的时候,李达在洗手间摔了一跤,叔叔赶紧把他扶在休息椅上,小心帮他揉着摔痛的屁股。但从这之后,李达一直闷闷不乐,脸色好象吃了一只死苍蝇一样难看。
休息完后,他们来到陈列着数亿价值的真品馆。馆里阴凉、晦暗,沿四面墙都摆放着形状各异的青花瓷器,馆内中央四个中心位置,也陈列着四尊大型瓷器,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窗,几乎每个参观的人都把鼻子放在离玻璃窗不到一寸的地方,睁大眼睛想要把那值几亿元钱的家伙看个仔细,这样,在他们今后平庸生活中便增添了些许谈资。李乖也看得入迷,不过,他看的可不是那些昂贵瓷器,而是保护这些瓷器的防弹玻璃窗。他想起口袋里有一个打鸟用的弹弓,试试这个防弹玻璃窗有多结实吧。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他躲过保安的巡视,站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拉紧了橡皮带,卟的一声,子弹不偏不倚打在玻璃窗的中央位置,玻璃窗纹丝不动。这时候专门守护这几个瓷器的保安正与别人闲谈,保安做梦也想不到将会遇到平生第一次突发事故。李达看到这一切,他冷眼旁观,眼看着李乖射出他的第二发子弹。这回,不知道怎么的,那块玻璃窗居然应声而裂,产生一根细线般大小的裂缝。馆内人群一时纷乱不安,一个个探头寻找声音来源,那个保安应声而动,抓住了想要伺机溜走的李乖。
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李顺一直等到皮克安全离开他们家之后才开始跟李乖算账。他气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说了一句:“去储藏室呆着,不准吃饭。”就倒在扶手椅里了。婶婶连忙跑去给他打开了一瓶王老吉。
自从李顺发达以来,老婆对他的态度已经掉转了个,现在是李达在家是老大,李顺排老二,老婆在第三。至于李乖,恐怕排行榜上连名字都没有吧。
李乖在储藏室破旧不堪的单人床上躺了好久。他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没有打算带弹弓,那个弹弓一直放在他裤子口袋里,根本就没放下来。在摸到这把弹弓前,一切是正常的,正常得他几乎相信自己也可以象李达一样做个彬彬有礼的少年。偏偏他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摸到了那把让他充满价值感的东东。他突然想象自己是个偷天大盗,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价值连城的宝贝据为已有。无数次,他便是如此为自己的想法所激动,一次次惹得叔叔婶婶大发雷霆。但是他的内疚没有持续多久,顶多只有两分钟,接下来,他就想着等叔叔婶婶睡着了,他就可以冒险,偷偷溜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
他还是个婴儿时,他的父母死于车祸。他记得,从那时起到现在,他已经在叔叔婶婶家生活了近十年了。那是十年说不上快乐也谈不上痛苦的生活。他已经记不得父母身亡时,他自己也在车上。他一点也不记得他的父母了。叔叔婶婶从来不提他们,当然,也不准他问。家里没有他们的照片。在李乖年纪还小的时候,他经常做梦,梦见一位亲戚突然把他接走,可是他的梦从来没有实现。叔叔一家是他唯一的亲戚。有一段时间他把叔叔婶婶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来爱戴,可是叔叔婶婶无情地把这粒爱的种子消灭了。这也难怪他们,他们的爱都给了李达,已经没有空间来装载李乖的爱。年幼的李乖想引叔叔婶婶的注意,他频繁地做坏事:在小狗的尾巴上系鞭炮,点燃鞭炮后看着小狗东奔西窜见人就咬;把河里抓的小蝌蚪放进叔叔的茶杯里,趁婶婶不注意偷偷地拧李达没有肉的脸,把家里的户口本涂乱七八糟……可是,这种行为非但没有让叔叔婶婶更加关注他,反而把原有的一点亲情消耗殆尽。而李乖也陷入为做坏事而做坏事的怪圈。他无意伤害任何人,却忍不住大搞破坏,特别是看到叔叔婶婶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象得了胜利一样心里一阵舒坦。
在学校里,他倒是有一些朋友。这些朋友都是学校里最不喜欢也最不会读书的人。好学生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老师们看到他们,也是皱眉而行。大家都知道,这群人进了社会必定沉入社会的最底层,谁也不愿去跟这样的人接触。
这点颇让李顺觉得好笑,他依稀还记得十年前莫里奇告诉他李乖是个栋梁之材,如果他看到李乖现在这副样子,一定会对自己的预言失败深感耻辱。
打坏了博物馆的防弹玻璃使李乖受到了平生为期最长的一次惩罚。当他获准走出储藏室时,暑假已经开始了。李达玩坏了他的新IPAD,无人机送给了皮克,为他补课的陈老师病早就好了,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来询问李乖什么时候来补课。
学期结束了,李乖很开心,但无法回避暑假如何度过的问题。天天呆在家里是不行的,他最不喜欢象李达那天,把一整天时间浪费在书本和电视机上。他四处逛逛,盘算着假期要如何度过,由此获得对生活的一线希望。到九月他就要上中学了,这将是他第一次和叔叔一家分开。李达将要在全城最好的中学上课,皮克也将去这所学校,李乖则要去一所民办中学。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这点让每一个人都比较满意。李乖早就想离开叔叔婶婶一个人生活,叔叔婶婶也盼着过段眼不见为净的日子。
七月的一天,婶婶带李达上省城,给他买新文具,把李乖放在了陈老师家。陈老师不象平常那么苦大仇深,大讲革命教育。她给李乖讲解了几道数学题后,破天荒弹了几支钢琴曲子,其中一支四小天鹅的曲子,把李乖听得如痴如醉。他早就看到陈老师房间里摆着一架钢琴,但从没有见她弹过,他甚至怀疑这架钢琴是个摆设,如同学校里那十几台电脑一样,从来没有让学生使用过一次。这一下,他总算觉得处于更年期的陈老师还有一点人气。
那天晚上李达神气活现地在客厅里展示他的新文具,一个有三层暗盒开关的文具盒。李达在第一层上放了两只支圆珠笔,第二层放了一个量角器,第三层放了一把长尺。最后,他把嵌在文具盒左侧的暗关打开,露出一个暗盒。李达把二十元零钱放在里面的时候,偷偷地瞄了李乖一眼,然后把暗盒关上。李乖看到了这一切,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快速溜进了他的储藏室。
第二天早上李乖来吃早饭时,听到李达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正在把一片面包放入嘴里的婶婶听到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婶婶抿紧嘴巴走了出来。每当她要找李乖问话时,她总是这样。
“是不是你拿了李达放在文具盒里的二十元钱?”她说。
“没有。”李乖肯定地回答。昨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储藏室里睡觉,他甚至连文具盒放哪里都不知道。
“可是放在里面的二十元钱不见了。除了你,会是谁呢?”婶婶紧紧地盯着李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慌乱。
“我没拿,我一直在房间里睡觉。”李乖看着婶婶,眼神清澈无比,没有一丝不安。
“别不识好歹,”婶婶训斥说,“李达说昨天他放钱进去的时候你看到了。”
“那也不能证明是我拿了呀?”李乖平静地说,他觉得最好不要表现得太急于洗白,那好象更有做贼心虚的味道。
这时叔叔李顺也进来了,他问清事情经过后,像通常一样气冲冲地站在李乖面前,挥舞着拳头说:“你最好老实一点,现在把钱交出来,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叔叔,我真的没拿。”李乖急了,哗地站起来。他比叔叔小一个半头,只能扬起脸看他叔叔。
叔叔的拳头离他的脸只有半个手指的距离。
“你是想尝尝挨打的滋味么?”李顺咆哮着。他最不喜欢看李乖这种不以为然的表情。这种表情无时不刻提醒自己曾是哥哥的手下败将。
李乖的眼眶红了,他知道只要再呆一分钟,那该死的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涌上来,然后还会不争气地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把饭碗往前一推,转身跑出了家门。身后传来李顺怒气冲冲带点娘娘腔的声音:“走吧,走吧,走了你就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