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添的室友是个南京女生,叫颜艳。一米六的个子,但是体重却和六十五公斤的易添一样重,每天爱在校内上传自己的各种夜店照。
两个人第一天见面,易添请她吃饭,席间聊天相处时倒也很客气。
易添问:“你来德国多久了?”
颜艳埋着头,想了想,说:“来德三年了,一直在读语言班。”
这可比一般人多了两年。
易添接着问:“这边学习艰苦吗?”
颜艳咧开嘴,笑笑,说:“我也不知道,语言班的话,也就还好,每天有足够的时间去参加派对或者做饭。”
易添说:“你男朋友是德国人?”
颜艳点点头,说:“是的,他一米九几,打冰球的。”
易添倒吸了一口气,好奇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颜艳说:“他原本是我网球班的教练,在第一次上课时我假装扭伤了腿,让他背着自己去医院,之后又请他出来吃饭感谢,一来二去,网球课就没有再去,我们两个人却好上了。”
可是日久见人心,等易添和颜艳熟悉起来后,伴随着本性暴露每次出现矛盾易添只能勉强忍过去,难受的时候,就给傅嘉怡打个电话或者聊聊视频,心情便会好一些。不过,傅嘉怡,对于易添或者对于她的同龄人来说,都还始终是个孩子。
傅嘉怡在广州读的大学,那是一所古老的大学。大凡中国的大学,必然都有个地方叫后山,同样都有一个水塘叫什么湖。好几天,傅嘉怡老是跟易添聊到那个湖。易添虽然不至于亲眼所见,但是听傅嘉怡的描绘,景象就自然而然紧密地刻画出来了。它就位于一条自行车道的旁边,有一小径通向一片树林,那是浓密的南方的树林,就像人的毛发一样的错乱,生得矮小而又茂密。小径穿插在杂草和野花之间,时不时有蔓草遮盖,走上五分钟,就可以看得见一片不大的湖。湖畔有错乱的石头,好把行人隔开。经过风吹雨打,石头都显得有些灰蒙蒙,偶尔有虫子爬进爬出。
傅嘉怡躺在床上,在电话里,对易添小心翼翼地说:“你呀,别看这个湖不大,它——却真的很深呢!”
“真的很深!”傅嘉怡又强调了一遍。
易添坐在楼下,点着烟,说:“但是又不会有谁有事没事往里面跳。”
傅嘉怡接着说:“就是呀,所以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你不知道,那儿一到晚上就有个地方很邪门,湖畔的石头仿佛消失了一样,稍微不注意,走着走着,没看路,就掉下去了!”
易添笑了出来,说:“那是不是每年都要——”
傅嘉怡抢过话头,说:“唉,对,你怎么知道?听说每年都会掉下去两三个呢!人莫名其妙地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就掉下去了,莫名其妙就起不来了,听说有什么东西拉他们下水一样。你不知道呀,上学期,听说就有一对情侣吧,两个一起在湖边散步。你想,那儿是有灯的呀,两个走着聊着,突然,男生就掉下去了,扑腾了几个水花,就再也没起来过。”
易添说:“一个下去好孤单,也不算个好的死法。”
傅嘉怡降低了说话的声调,说:“就是呀,你想,呛水的感觉最难受了,而且还这么年轻,多可惜呀!”
易添顺着傅嘉怡的话,说:“那现在岂不是很吓人了?”
傅嘉怡说:“那可不是!”“那”字的声音显然很大,于是后面三个字迅速变得很小声。
傅嘉怡接着说:“就因为那个男生掉下去了,现在就传言说,但凡女生晚上去散步,就容易被那个男生带下去陪他。”
易添立即说起了风凉话:“那可真吓人,说不定他现在喜欢男的,我都觉得好怕啊!”
傅嘉怡悄悄地说:“易添,你来看我嘛。这样我们两个一起走,我就绝对不害怕了。”
易添说:“有那么绝对吗?”
傅嘉怡咯咯地笑出声来,说:“假的。哎呀,都晚上一点了,不行了,我要睡觉了,不行不行,我明天要去报名参加学生会和社团呢,不说啦,晚安。”
易添吃了一个月的水煮意面,确实已经忍无可忍,正好接到一个消息,自己班上来了一批中国人,易添立即给他们打了电话说陪他们办理手续,然后穿好衣服出门。
不得不说德国的留学制度是很严格的,一环扣一环,只有先办理了Anmeldung(学籍登记)才可以办理银行卡,然后是保险卡,等等,易添当初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步一步瞎打瞎撞过来的。就在这一来二去之中,易添跟这帮人中的几个就慢慢熟络起来了。
缘分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这不仅仅限于男人和女人的缘分,同时还包括男人与男人的缘分,当然,还有可能发展成更深刻的缘分。
这天,易添躺在床垫上,正在犹豫一个人吃什么的时候,突然接到个电话。
易添说:“喂,付伟伦,什么事?”
付伟伦说:“易添,晚上一个人吃饭吗?干脆过来吃吧!今天徐松岩做了不少菜!”
电话那头的付伟伦、徐松岩便是易添新结识的两个人,且两个人有鲜明对比:付伟伦一身的肌肉,徐松岩则光肚子就已经弹性十足;付伟伦高高的个子,徐松岩则比易添矮一个头;付伟伦遇到生人特别是女生就言辞无多,徐松岩则男女通吃自来熟话题不断。
新过来的这批学生都是走项目过来的,这就容易出现一个现象:
一个学校出来的人爱扎堆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上课在一起,自习在一起,就连住宿的地方也被安排在一起,同时,外来角色是很难融入进来的,所以不少人自那次之后易添也没多少联系了。
易添也自信满满地说道:“那好,我也带点菜过来吧,给你们做干锅。”
做饭,易添自然是拿手一两道的,不过在宿舍的时候,一个人不想做太多,而且出于自己室友——颜艳的原因,易添就只能长期吃面了。
临出门,易添从冰箱里拿出自己买的豆腐,准备出门,被颜艳发现了。
颜艳说:“易添,我跟你说,你从家里拿走豆腐,那你得再买一块放回来。”
她一边走回自己房间,一边用后背把话放出来,紧接着“砰”的关门声,让易添完全没有说话的时间。
每时每刻,颜艳都默默地也是心甘情愿地扮演一个包租婆的角色,而且在她心里,她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德国籍包租婆了:
当易添暖气开得比较大的时候,她会很严厉地对易添说,德国是个很节约的民族,你这样浪费,到时候暖气费你得自己出!
当易添开着水龙头洗碗的时候,她会气冲冲地对易添说,德国是个很节约的民族,你应该把洗碗池蓄满水然后泡着洗,不然这水费得你自己出!
当易添白天开灯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地敲开门对易添说,德国是个很节约的民族,你白天这么亮开什么灯,不然这电费得你自己出!
易添把嘴边的话硬生生给吞进肚子了,感觉自己也没那么饿了,他把那块豆腐慢慢放回冰箱,然后打开大门准备去付伟伦那里。
颜艳的房门一下子打开了,她斜眼看了看易添,说:“易添,我跟你说。”
似乎她一直留心易添在做什么,然后生怕放走他就回不来了。
她接着说:“我觉得我们家油用得比较快了,这一次油就你买,还有调料!”
紧接着,又是立马关上门。每天就水煮面哪里用了多少油和调料呢?连番茄酱都是自己买的,易添内心竖起了无数根中指。
晚上吃了饭回来,易添看了部电影,转眼就到了凌晨一点多,内心突然很难受,给傅嘉怡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通了。
易添说:“喂,睡醒了吗?”
傅嘉怡说:“嗯,起来有一会儿了。”
易添说:“这几天在忙什么?”
傅嘉怡悄声地对易添说:“上次给你说了嘛,军训完,然后学生会纳新,我已经通过第一次面试了!不过部长们说马上需要有第二次面试,我觉得好紧张!”
对于不少刚进入大学的学生来说,学生会就是个既神秘又充满诱惑的地方,能进入就是高人一等。
易添叹了口气,说:“我最近比较烦心……”
傅嘉怡打断了易添,说:“哦,可是你那边的生活我又不懂,你还是教教我如何加入学生会吧!”
傅嘉怡这种小姑娘明显很多东西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她们所需要的是你无止境无计较的宠爱与宽容,但是你要把年长四五年的人所承受的烦恼跟她交流就行不通了。
……
易添深深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夜色茫茫,让易添感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
时间不紧不松地从手指间划过。国外的大学不一样之处在于平时人很少,可是你总可以发现中国人,特别是在时不时就有的各种派对上。或者你的眼中只有中国的姑娘,可是你看上的中国姑娘却往往同时被中国、印度、巴基斯坦,欧洲大陆各个国家的男生包围着。
这个晚上就有个“中国人之夜”。
参加这种派对,只需要时不时地支付门票钱,就有着把到正妹的可能,同时这种可能性是不和你资金投入的多少成正比的。
易添用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今夜有戏,立马电话通知付伟伦、徐松岩,三个人在电话里面都心照不宣地说今晚只是去参观参观,观摩观摩,然后挂上电话都把自己最亮眼的衣服套上十足打扮一番才出门。要知道,幸福都是相似的,不幸却是对比出来的。
在初中的时候,易添都还是懵懂少年。从什么时候起,易添一看上哪个,就会径直去索取电话号码,然后约出来吃饭等待进一步发展,再后来,中国举办奥运会,打出了“更高,更快,更强”的口号后,他的速度和进度就更快了。
在我记忆里,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应该是易添结束他高中的初恋后。
晚上七点三十分,易添三个人一齐出现在了俱乐部的门口,门口人流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涌现。三个人排在队伍的最后,易添前面也是个华人,浓眉大眼,高个子长头发,皮肤黝黑,骨骼特别突出,手腕上文着一个“谈”字。等到了入口,一个外国工作人员要求入场者登记,前面那个男生接过笔,刷刷写下“归海”两个中文字。
工作人员明显看不懂,拉住转身正要走的男生,说:“你应该写英文!”
“Fuckoff!”那个叫归海的男生大喊一声,手一扬,另一只手用力把那人往前一推,愣是把那人和周围的人吓住了。
归海用英文铿锵有力地说:“这是‘中国人之夜’,别叫我写英文!”后面的易添竟然也被影响了,鼓起掌来,然后也跟着写下“易添”
两个中文汉字。
易添深深觉得在异国的土地上,有些人的国人意识仍然那么的鲜明,于是情不自禁地将归海和自己的室友对比了一下。
他慢慢走过去,激动地说:“你好,我叫易添。”
那个高个子男生说:“你好,我叫归海。”
易添说:“哈哈,这名字好,反过来就是咱们的身份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烟掏了出来散给归海和付伟伦。
归海接过烟,慢慢说道:“因为我祖籍在沿海,父亲姓归,所以叫这个名字。”
其实易添并不属于那种特别喜欢到处认识人的类型,但是他的民族自豪感却无比的强,他始终看不惯外国人把中国人的礼貌和谦逊理解为怯懦和胆小,现下却有这么个男生跟他一样,易添就主动去结识了。
平心而论,要和男生迅速熟络起来,抽烟喝酒荤笑话;要和女生迅速熟络起来,打折流行吹淘宝,而且今晚有烟有酒,易添又是满肚子的笑话,自然没一会儿,四个人就无话不谈了。
到了九点左右,派对正式开始了,首先是一个老用PPT介绍中国的大致资料,虽然易添早已经烂熟于心,但是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欣赏祖国的一帧一画却是另外一种感觉,他们四个人盘腿坐在第一排,仔仔细细地看,内心早已经飞回了自己家乡,重庆的山水,立体的城市,火锅,车流……不一会儿,思绪被后面嘈杂的声音打断,一些外国人嫌前奏太长,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抱怨声,乱七八糟的语言也是此起彼伏,主持人的声音即便是借助于话筒也根本不能照顾每个人的耳朵了。
易添回过头,狠狠地瞪着其中一个闹腾的老外,大声地吼出来:
“Shutup!”
场面顿时安静了,直到整个介绍完毕,然后音乐响起,歌舞升平,每个人拿着啤酒,开始各自地跳舞和搭讪。
不一会儿,徐松岩注意到几个女生,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不时有外国人过来搭讪,没几句自讨没趣就走了,然后就悄悄地凑了过去。
徐松岩扶了扶眼镜,用英文问道:“你是中国人吗?”
其中一个女生看了看他,然后回答,说:“是。”
徐松岩立马找来了话题,咨询各式各样的东西用德语怎么说:
“哎,请问一下这个用德语怎么说?”
而易添三个人,就很无聊了,在门口抽烟,吹吹风,突然易添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看,是刚才那个放PPT的老。
他说:“你好,我叫纪伯聪。我姓纪,因为我在家排行老大,父母希望我聪慧,所以我叫纪伯聪。”这个叫纪伯聪的人简单地把自己的名字介绍了一番。
易添也接着说:“我叫易添,这是付伟伦,这是归海,都是我朋友。”
纪伯聪说:“今天谢谢你,现在也挺无聊,去喝酒如何?”
易添一听喝酒,觉得不错,也提出建议,说:“好啊,去酒吧吧!”
等我叫上徐松岩!
付伟伦突然想起,又走进俱乐部。
等了很久,付伟伦神秘兮兮地笑着走出来,说了句:“今晚有戏了!”接着徐松岩也笑着慢慢走出来,后面跟着三个女生。易添只对两个女生有印象,一个头发中分很漂亮,另一个有点像他大学时的一个女朋友。
有点像的意思,就只是鼻子很像。
易添还记得那个大学里的女生名字叫岑岑,这个年代里叠字的名字已经不能叫出彩,但是这个名字却显得比较讨人喜欢。而且,她还有一张撩人的脸庞。
那时候易添利用学生会之便举办了一次校际街舞比赛,顺便请了几个影视系低年级的女生来作主持。接着,就认识了岑岑,缘由是她向易添借火。
当易添正在点火的时候,岑岑走过来。由于就读的是影视系,所以岑岑走路的形态即便是散漫也显得婀娜多姿。她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Esse,滤嘴上有淡淡的粉红色的唇印,拍拍易添,说:“哎,借个火。”
易添接着把打火机凑过去,岑岑也把头凑过来,嘴上叼着烟。
“咔嚓”,手指转动金属轮,打出几点火星。
没想到打火机的火量没有调小,一下子点着她的刘海。
两个人就算是认识了。
后来岑岑给易添打电话,说:“我们在酒吧,一起来吧。”
易添犹豫了一下,说:“哪家?”
后来他们就好了。
易添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对方什么,也许相互需要的都只是一种虚荣感,彼此都像是拉紧的橡皮筋,随时都有飞走的那一天,同时弹得自己伤痛无比,恰巧,让它飞走的松开手的正是你自己。
后来,岑岑会偶尔接一些模特的活,穿上摄影师喜欢的衣服任摄影师指挥搔首弄姿摆弄几个钟头方能罢休,在易添看来,这无非就是一个给你钱然后漫长的任我驯服任我意淫的过程。
易添有时候也会闹闹脾气,说:“岑岑,你最近很缺钱花么?”
岑岑抬着头,手机举得高高的,准备俯拍一张自拍照,说:“也不是啦,可是你看我那些化妆品,配置一套就上千了呀!来,脸凑过来,一起来一张。”
易添不耐烦地把脸凑到岑岑脸颊旁,说:“你不觉得那些人找你当模特拍照片,都很猥琐么?”
岑岑继续双手举着手机调整角度,说:“哎呀,其实那个圈子还是有好人呀,就如同我们圈子也有我这样本本分分的,你说,是不是?哎呀,快笑一个,手都举累了。”
易添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岑岑照完,仔细看了看照片,说:“哎呀,哎呀,完了完了,你看,我眼角起了一条皱纹了,就是上次没有买那个眼霜的原因,就不该节约那点钱,你看,不漂亮了,再多点皱纹你指不定就不要我了。不行,我要多接点活,难不成你现在就养我呀?”
岑岑望了望易添,看到他的脸色已经不好,然后连忙亲了亲易添的嘴唇,说:“放心,我不接内衣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