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门考试的前一晚,易添一伙人刚从图书馆出来,就接到徐松岩的电话,然后目光不由得看着归海,直到挂了电话。
归海见易添一直盯着他,说:“怎么了?”
易添说:“徐松岩打来电话,说赵倩上次新年很伤心后晚上就很少在家吃饭,最近跟林果经常在一起,他劝了她要小心,她却一直说就当林果是朋友,属于可以聊天的朋友。她怎么就这么蠢呢,今晚林果又找她出去吃饭,说去试试德国特质的红酒,她还答应了,你看,现在都十一点了,她还没回来,这不得出事么。”
于是易添、付伟伦、归海几个人飞奔着赶上电车,先前往可以喝红酒的地方,到了那里发现已经没人了,立马几个人又打了个出租往林果那里去。
出租里,易添不停地拨打赵倩的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再拨打林果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就直接关机了。归海在车上一语不发,头上却早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新年过后,林果就搬到另外的地方了,付伟伦连忙叫夏雪打听地方,折腾了半小时,才找到林果的家。
来到林果楼下,正看到林果背着赵倩,已经烂醉如泥的赵倩,往自己的家门口走。
归海一把冲上去,一脚踹在林果大腿根上,然后推了他一把,说:
“你这是干什么?”
付伟伦这时候也趁势冲到林果背后,正好林果没有站稳,易添火速把赵倩扛到自己背上。林果扭过头,突然看到好几个人,还有易添,明白煮熟的鸭子肯定飞了。怒不可遏,吼道:“你是她谁啊你,自己有女朋友管好自己的事情吧你!你以为自己平时在这个城市装模作样故作深沉就可以迷倒很多小姑娘吗?你还嫩着呢!”
易添见朋友被欺负,也立马冲上去,林果倒也不反抗,就呆呆站着,好像如同革命先烈一样依然昂首准备接受一顿毒打一般。
付伟伦连忙拉住归海和易添,说:“你们往上看,上面是摄像头,如果拍到我们打他,他再去外管局一告,我们就只能被遣返了!”
林果冷笑了一声,说:“算你聪明,不过也不要高兴太早,早晚这笔账我得讨回来。你们几个新生还想跟我一个来了几年的人斗,小心我玩死你们!还有易添,你少装得跟我是同学一样,你们几个啥本事没有,连甄晴那小姑娘都摆不平,居然有种来干扰我的事情,换作在国内,真是活腻了!”
折腾了一晚,易添终于把赵倩送回寝室。第二天谁都没去考试。
三月刚开头,易添就踏上回国的班机了。
重庆机场,来接易添的除了父母,只有张初犁。张初犁穿了一身整洁亮丽的衬衣,虽然不是新买的,但是可以感觉出来是洗完熨好折叠整齐跟橱窗一样摆放的。两个人又像儿时一样,坐在车子里互损,张初犁说:“说吧,这次出国把到几个妹子?有没有接触一下德国国籍的?听说她们有的彪悍得都长胡子了,简直就是络腮胡阿姨!”
易添说:“去你的,我可是一直在努力学习!”
张初犁说:“装,继续装!”
易添说:“听说,你处了个对象,女生还不错,给我说说,怎么搞上的?有没有照片?”
张初犁把手机递过去,桌面是两个人的合照,说:“我的天,这你都知道了!我这保密工作做得不行呀!女生是我朋友介绍的,跟我一样大,对我特别好。”
易添说:“这突然就感觉世界充满爱了。”
张初犁说:“少来装孙子,就允许你走马灯似的换姑娘,不能允许我找个不错的?我一直都本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另外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态度看待你谈恋爱的事情,没想到,你在感情上的的确确富起来了,我还是老光棍一根。你看这好,我好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凭着多年积蓄的个人魅力和人格修养,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你还来嘲讽我。”
易添摆摆手,说:“别这么说,哈哈,那你准备结婚?”
张初犁沉吟了一会儿,说:“快了吧,我得把房子解决了来。现在看上一套不错的房子,首付都得……”
张初犁伸出两根手指,比作一个“八”。
他接着说:“首付加上结婚的钱,好歹也要个十万吧。兄弟,这几个月,可把我累得呀,连续几个月,我都没有休周末,每天加班,接活,到外面跑业务。你也知道我们这公司,油水靠的就是业务提成。白天我就勾兑,晚上就陪酒,你看我,现在瘦成这副模样了。不过还好,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最近我可能接一笔挺大的单子,估计自己做不下来,不过,钱蛮多的,可以赚十万!我再想想办法。”
回到家里,所有的亲戚都长的短的问候,家里有人出国是一件值得开心和炫耀的事情。易添抽空回了趟大学,去看老师。校园里,广播放起了《卡农》。一对情侣走在旁边,女的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好听。”男的连忙故作沉思的样子,说:“这叫《致爱丽丝》。”
学校里的小卖铺老板还记得易添和叶恺薇每晚会来买烟,煎饼果子摊老板每次色眯眯地看到叶恺薇都会使劲往里面放肉松。大学里的石凳,大学里的湖,记忆都是耀眼而锋利的,四月的阳光就像是明亮的凶器,照得易添睁不开眼。
临近十一点,夕阳的余光仍然布满天空,晚霞给地平线泼上一层红色,红得像鸽子的脚,像海底的珊瑚,稍微简单一点的女生都会被这个时光所陶醉。易添稍作打扮后,发动汽车,准备赴约刚钓上的女生。
突然接到个电话,来电显示是三哥。
易添说:“喂,什么事?”
张初犁说:“二哥,马上出来,老地方,喝酒。”
张初犁语速很快,不用说,肯定已经喝了一台了。
易添正准备推掉,说:“今晚我有活动,你懂的……”
没想到张初犁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强硬,说今天再忙你也得来,不然就不是兄弟了。
对面声音明显加大,车厢里布满张初犁的回声,易添也只能回道:
“好,马上到。”
那边电话已经早早收线,平时对自己客气的三哥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远处的夕阳仍然在苟延残喘,顶上的云团已经渲染成黑色,一直蔓延,蔓延到苍穹的边界,带有一丝血色。
来到饭桌上,依旧是从小玩大的四个兄弟。倒也难得,从诸位参加工作后,人都发生了变化。易添至今最亲的还是张初犁,顶多还跟大哥走得很近,自回来后叫四哥五哥屡次来吃饭都不到,要么就是单位加班,要么就是已经喝醉了,后来也就不怎么叫了。人皆如此,选择自己的路就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有些是情感,有些是身体。至于这结拜兄弟的名号,算是在国企单位挂个名而已。桌子边上,整齐地码了三件空啤酒箱,旁边摆放一箱新开的啤酒。火锅里面的红油已经稍微凝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血色的红霞,一言不发,看着易添入座。
每次发话的始终是大哥,他看了看所有人,说:“既然易添来了,人也到齐了,我们今天就把话挑明。从小学开始我们这五个人就是兄弟,喝酒吃肉抡钢管打人从来都没有谁怂过,但是老四,这次就是你不对了,你干嘛断了三儿的财路?”
老四一听大哥责备,斜眼看了看,说:“大哥,话不能这么说,找钱本来就是靠本事吃饭的。”
大哥急了,说:“你明明知道三儿在存钱,准备买房子来结婚的。”
一来二去,易添也听明白了,本来张初犁就在存首付钱,只有买了房子,女方家里才肯同意结婚,为此这几个月张初犁确实很亡命。接到的那个可以赚十万的项目单子,本来想跟同行的老四一起做下来,谁知道这个活被老四独吞了。张初犁好面子,也不好私底下说什么。
但是大哥性子急,就把所有人叫出来当面说清楚了。
就这么场面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大哥最后说:“这样,今天我们人都到齐了,这道理怎么说算是说不通了。你们两个要是把我们喝倒喝死了,今天这事我们就翻篇了,不然咱这兄弟以后就没得做了!”
桌子对面,老四一听到这个话,整个脸颊都涨得通红,肥胖的脸颊把一双铜钱般的眼睛挤得溜圆,毛孔也扩张好几倍散播粗气,拳头握得死死的,老五一见不对,一边立马按住他一边不停说:“好好好!”
于是,两边开始觥筹交错,老四每一次碰杯和放下杯子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大,烟也没有休止地抽,烟灰撒在酒里就当没看到一样喝了。
易添看在眼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以往的自己跟兄弟喝酒,从来都是开心的,现在却为了这等小事在相互斗酒。
想罢,也满上一杯浑浊的啤酒,说道:“今天我迟到了我先自罚一杯,然后兄弟归兄弟,钱归钱,希望今天过后我们还是兄弟。”
从一点过开始,一直到了凌晨,啤酒瓶垒得越来越高,两边却是仍然不肯相让,易添来得晚,喝这么些倒也还好,可是张初犁就明显不行了。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加班本身已经伤了元气,加上喝酒一贯的作风,已经明显不成人样。易添见三哥不行了,便扶起三哥,说:“今天就到此结束了吧,三哥已经不行了,我送他回去,一会儿就过来。”
大哥干了杯酒,点点头。
走到火锅店门口,已经是半夜,由于这个火锅店偏僻的位置,根本没有什么出租车经过,易添也只能扶着张初犁,不停帮他拍背的同时,听着他稀里糊涂的醉话。
张初犁,晃着身子,说:“易添,我跟你说,我现在也就差几万块……”易添连忙打断他,说:“三儿,钱是小事,我们兄弟可以借。”
张初犁甩了甩手,说:“借个屁,兄弟不谈钱,你知道我好面子,我怎么可能他妈跟你们借钱!我这每一块砖,每一个平方,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这我才有底气请你们这帮兄弟来我家喝酒!”
易添说:“说的是,说的是……”
张初犁接着说:“跟你说,等我有了新房,你们都得来……都得来!
跟你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泡到很多妹子,可是我好面子,我害羞!
但是上天是公平的,现在这女朋友她真的对我很好!你看这衬衣,都是她给我选的。我现在真的很知足,不就累点嘛!这钱,我还不能再找吗?咱不喝了……”
说罢,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易添招呼下来,打开车门,准备把张初犁送进去。
突然,店里老四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刚还趴在桌上,现在就猛地叼着根烟冲出来,看到易添和张初犁还没走,便大声咆哮道:“你他妈不是要喝死我吗?来呀?我现在还生龙活虎呢!”
看到张初犁半条腿踏进车门,就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易添,将张初犁拽了出来,唾沫还不停往外飞溅。
老四被大哥一个劲地斥责,其他兄弟,平时个个都说要挺自己的兄弟现在各个闷不作声喝着酒。他就不明白,赚钱都是靠自己本事,兄弟平时都口口声声说他在理,到了关键时刻都他妈缩蛋了。四儿郁闷得又不自知地干掉一瓶。这瓶喝得太急,脑子一阵晕。四儿抬头想清醒一下,正对上老五的眼睛。四儿觉得老五在躲避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小子不敢正眼看他?耳边大哥还在斥责,四儿的头又开始晕了。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清醒了:阴谋!这是三儿的预谋!借由这件事来孤立我!于是他越想越想不通,便冲了出来。
张初犁确实喝了太多,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低着头对老四说:
“你今天想要怎样?”
“我赚你钱怎么了,你要养你女人,我就不养我家人么?这只怪你没本事!”老四理直气壮,没有半点的愧疚,借着酒意即便是理亏但是他也不甘心受这股气。
张初犁一听,好面子的脾气借着浓厚的酒意也喷薄而出,双手向着老四用力一推,把他推出几米远,说:“你还好意思说这些,咱兄弟就值这几万块吗?你要了我的钱,还有脸说我!”
老四一个起身,身上已经沾满了地上乌黑的积水和灰尘,却也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双眼涨红布满血丝,吼道:“我今天不只要你的钱,还要你的命!”
说完,抽出钥匙扣上的瑞士军刀,扑向了张初犁。易添一见不对,立马挡过去,他只感觉自己胸口突然一种灼热的疼痛,就像接触到烧红的铁片一般,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不停把自己的灵魂向外扯。易添顿时就没了力气,瘫在地上。
侧着脸,易添看到张初犁新买的雪白的衬衣上,慢慢地开出朵朵暗红色的花,一朵朵他女人对他说过她最喜欢的梅花。接着,其他人冲了出来。眼前,可能是旭日开始慢慢升起,点点的光亮不知是星光还是太阳的光芒让易添睁不开眼,远处,天空又泛起一片红霞,就像青春的血色一般……
张初犁死了。
刚送进医院就输了2000CC的血,事前长时间疲劳积累,一次性又喝了这么多酒,硬是没能抢救过来。
四儿被判刑,十四年。
一个星期后,张初犁下葬,入土为安。跟田浩在一个墓园,因为生意不好,竟然两个墓挨在一起,生前是同桌,入土了也同床,算是缘分了。
一米八的个子,七十多公斤的身板,如今只能够待在一块四四方方巴掌大的地方。下葬头一天易添没去,他憋了好多心里话,不想在这么多人的时候说,应该是像以前一样,两个人坐在一起,烧个菜,来点酒,然后专门拣难听的说。
第二天一早,易添身上尚且贴着绷带,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山上的公墓。后备箱放上一瓶白酒,几盒卤菜。停好车,买完香烛纸钱,径直来到张初犁的墓前。虽然听朋友已经描述了他的地方有多么小,位置又不好,不过至少现在他这里最热闹。
插好香烛,洒上一瓶白酒,易添点了三根烟,放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说:“生前你凑钱买房子,现在你也算有自己的房子的人了,好过我们呐,你看我们还得拼死拼活靠自己靠父母挣首付然后每个月勒紧裤腰带还房贷,你倒是一步到位了。
“还记得不,你说我是那种可以托孤绝对不能托妻的人,不过你放心,你老婆我会好好劝的。等过段时间吧,她什么时候走出来了,再帮她找个跟你差不多好的人。
“再过段时间我也得回去了,以后估摸每年就只能来看你一趟了,下面别太省,该花的花,不够了托个梦,我再想办法。
“三儿,还记得我走前我们是五个人,你跟我最亲,现在你在这里了,一个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也不怎么联系了。三儿,我的生活少了你这张贱嘴还真的没了趣味。”
这时候,易添头顶的阳光突然慢慢被遮盖住,墓碑上也渐渐显隐出人形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墓碑前行。这……这是张初犁?易添一回头,一看是个女生,高个子,穿着一件蓝色横条衬衫,头发麻利地扎起来甩在后面,看上去略比易添小两岁,手中拎着一袋香烛纸钱。
易添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有些局促不安,虽然不是属于他的访客。他摸摸头,说:“你好,你是张初犁的……”
“我是她表姐,你好,我姓方,方夕桐。”
对方主动伸出手来,两个人礼节性握了握手。
既然有人来了,易添也打算走了,临走前不忘寒暄,说:“你是开车来的吗?”
方夕桐笑笑说:“没有,我坐公交来的,等会儿就要回学校。”
易添问:“你还在读书?”
方夕桐说:“嗯,对,我是第三类人,我是女博士。”
易添一只手捏着香烟,一只手握住方向盘,有个人陪着确实让回程的路上不那么困苦和心烦。眼前的风景迅速地滑向两边,天公作美,重庆难得一天都这么放晴,阳光从云团的缝隙里倾泻出来,犹如圣光一般。方夕桐端坐在右排座,看着前面。车渐渐从高速上插入了市区,车速缓了下来,走上钢铁森林里起起伏伏的大道中的一条。
方夕桐找了个话题,打开话茬,问:“你跟张初犁几年哥们了?”
易添望望车顶,想了想,说:“从小学开始,十多年了,他提起我过没?”方夕桐说:“跟我倒是没有,我们每年见面也就一两次。”
易添说:“你怎么不工作,选择读博?”
方夕桐说:“我喜欢读书,喜欢这个专业,就是因为现在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以自己过得很好,不用费尽心思图找一个好老公。”
易添说:“那你几几年的?”
方夕桐说:“85年的,今年马上博士第三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