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羽殇撑着把油纸伞,缓步往银安殿而去。
褪尽了温度的夜风吹得他头脑清晰了不少,若不是方才穆婉香在告之了她看到的情报后,便抵不住麻药的猛劲昏睡过去,自己,怕是已经忍不住全盘托出了吧。
向来淡漠的心扉深处,似乎忽然之间多出了一种永远不可言、却又永世不能忘的微妙情感。
他踏雨而至,银安殿楼阁初现,檐廊下,细雨杂着灯笼柔光,如尘飞雾散时一般荧光蹁跹。接连入眼的,便是有人凭栏而坐,小桌上置琼觞两盏,那人阖眼似在听这雨打疏叶,悠然自得。
洛羽殇一愣,止了步。
可檐下人,却开了口:“羽殇,朕只觉此时……好似仍有欢声笑语萦绕在高轩之上……可你说为何、为何待朕睁开了眼,却只剩下这落雨声了?”
“……王兄又喝多了。”
油纸伞下,洛羽殇一袭新换上的石青长衫,他上前入了廊下,收了纸伞,径自坐在洛渊旁边,取了一只已被斟满的酒盅,一饮而尽:“只可惜九哥不在。”
“是啊……老九,哈……”眼神落至泛着月色的酒杯当中,洛渊笑得苦涩:“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十年了吧,当初你和老九吵着要来看一次云中府的花灯会,结果你小子,在花灯会上一眼就相中了个民间女子,回来哭闹着非让朕帮着寻……哈、哈哈哈……”
“这事,王兄记得还真清楚。”
轻摇了摇头,洛羽殇为自己复斟了一杯,扬脖,再饮而尽。
“朕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哭着说,若非此人,这辈子便不娶了,”似乎对揭自己兄弟糗事格外有瘾,洛渊越说越兴起:“你才十岁啊、十岁便说得出这话,你可知当时父皇知晓此事后,尽是哭笑不得啊!”
“我们兄弟,那时倒也自在。”
那时。
那,如今呢?
洛羽殇不点破,洛渊亦不语。
人,是会变的。
“那个穆婉香,身份来历皆不明,十四弟还是趁早不要把这种人放在身边为好。”
这第三杯酒,洛羽殇只为自己斟至一半,便停了手。
穆婉香到他府上不过两日,就连他府上的人,知晓这事儿的也仅寥寥几个,那洛渊又是从何处得知她的来历,呵……
说什么兄弟情谊……
“臣弟听闻,九哥不愿出兵攻辽?”
不过是互相视对方为眼中钉,虚情假意罢了。
凤眸细眯,洛渊细细打量着身旁继续斟酒的人,半响,只是以手中酒杯碰上那人举到一半的盅儿:“是啊,你与老九从小关系就好的紧,不如,去帮朕当个说客?”
“呵,九哥素来不听人劝,”手指把玩着酒盅,洛羽殇向后倚上了围栏:“萦笑高轩阿,我倒是十分怀念从前的日子啊,三哥。”
洛渊默品着杯中酒,他不知此时的这句“三哥”究竟是真心抑或假意:“他那个牛脾气,倔是倔,不过还不至于百毒不侵。”
“倘若我劝动了那头倔牛……”说话人话刚至半,便从怀中摸出一金玉虎符,这虎颈至胯间左右各以错金籇书铭文两行七字——甲兵之符,右在君,他洛羽殇并非君王,却拿了这半截兵符,简直笑话。
“你这是何意?”
“我倦了,”将洛渊窥视之符轻扣在酒桌上,洛羽殇目光淡然:“若我劝了九哥,恳请圣上……许我带着婉香离开这云中府,从此……不问世事。”
杯酒释兵权。
洛渊看着神色全然无光的洛羽殇,头一次,心中闪过一丝迷茫。他虽荣登九五,万人之上,却最后落得个相互猜忌,手足相离……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再同兄弟,闹上一场花灯会……
不过这迷茫真的是如电光闪过,洛渊侧了脸,檐下投落得阴影顺利遮住了他满溢笑容的唇角:“老九去了雁门关,如今连你也要离朕而去,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兄弟!”
“三哥。”
提了酒壶,落雨殇为己为洛渊各斟上一杯,顿了片刻,兄弟目光交织,两人似乎都在揣测着对方的心意。然而,自打一开始便没准备坦诚相见的他们,又怎么可能猜得出对方分毫,映入眸中的,唯有、也只会有审视着彼此的自身而已。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这两人最后留给彼此的话,意外相似——
“珍重。”
“保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