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十六年,朱雀国境内般若寺。
大雄宝殿之上,一座佛像金身庄严肃穆立于中央,金身拈花而笑不怒自威,隐隐透着一股亲近的味道,悲天悯人,让人顿生向佛之心,又仿佛高高在上,超然世外,一切众生皆不在其眼中,让人不由感到自身之渺小。
“人之所求,无非大自由、大自在。何为大自由、大自在,便是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想说什么便去说,无所挂碍,从心之所欲,此之谓大自由、大自在。而我等求佛问道,亦是同样目的……”金身之前,一排排的蒲团整整齐齐,如今皆有人盘坐其上,观其首座,乃是一胖和尚,身着紫金袈裟,一脸和煦,正在向寺内僧众传经布道。
般若寺乃是朱雀国十大清修圣地之一,各大圣地各有千秋,而般若寺则是以藏经阁藏书之丰富而闻名,乃是放之天下都有名的文枢之地。
般若寺每月都会请得道高人来开坛布法,这胖和尚便是此次受邀而来的,此僧名为弥勒,乃是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高僧之一。
“对于我之前所言,诸位可还有困惑之处,不妨直言,切莫私藏心中,如此方可念头通达,直指本心。”弥勒大师依旧面带微笑,看着眼前一众人,众弟子皆若有所思,似有所悟,久久无一人应答。弥勒大师微微点头,心中有感,这般若寺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悟性皆非一般,看情形都有所得,正要继续往下讲,只听一声音传来:“大师,弟子有惑。”
弥勒大师循着声音看去,只看见一布衣少年,端坐在最后一排,一双清澈的眼睛正直直望着自己。弥勒大师微微一怔,顿时有所动容。以弥勒大师此时的佛法修为,看一个人自然不会再单纯地以貌取人,而是以眼观心,以心明意,以意证人,而此刻便觉此子有些与众不同,只这一双清澈的眼睛,便是极为难得。要知道红尘滚滚,人在其中或逆流而上,或随波逐流,皆要沾染红尘浊气,且年岁日久,沾染红尘浊气越是浓厚。少年虽然年纪尚幼,但也有十五六岁年纪,怎还能够独善其身而不染红尘浊气?但弥勒大师何等人物,见识修为皆是远超旁人,定力自然也不凡,只是微微流露出惊讶下一瞬便已恢复了平静,依旧淡淡笑着:“这位小施主有何困惑不妨讲来,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少年起身,双手合十,忙道一声“不敢”。
“大师所言大自由、大自在虽好,却是乱了秩序,恐非正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窃窃私语不断,无非说这少年妄言,轻狂之类。而弥勒大师却是一点也不恼,心中反而十分开心,只是面上依旧淡然,只是道:“愿闻其详。”
少年见弥勒大师不气不恼,也知道对方确实是得道高僧,自己出言确实有些唐突了,于是态度更加恭敬,只是内心困惑不已,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又岂会因此而退缩。
“大师所言大自由、大自在,确是我辈修身之人梦寐以求之大愿望,可人世纷乱,需要秩序维持,如若人人从心所欲,岂不是乱了套了。常言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世间之事,有不可为,有不能为,有不敢为,怎能一视同仁,我佛修身,乃有大无畏之精神,化不敢为为敢为,但不能为之事,又如何能够从心之所欲。”
弥勒大师仿佛早便知晓有此一问,也不见其思索,便随口回答道:“小施主所言甚是有理,所谓世间秩序者,无非情理法三字。你之话中提到不可为不能为之事,也便是于情于理于法不合之事,是也不是?”
“大师高见。”少年再次躬身道。
“我辈修佛修身,修的是那一丝善念,去的是那一丝妄念。既不动妄,又何来于情于理于法不合之欲,既无此恶欲,从心之所欲又何来破坏世间秩序一说。”
少年只是低头沉思。
弥勒大师见少年不语,知道其有所领悟,只是还差一点火候,于是又出言道:“圣人有言,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你可知其意?”
少年闻言有如醍醐灌顶,脑中顿时一片清明,再无一丝疑惑,当下执弟子之礼,躬身一拜:“弟子明白了,多谢大师点化。”
弥勒大师也不拦着,仍旧微笑着受了这一拜。他虽然是受邀前来,与此间弟子非亲非故,可长者为师,以弥勒大师的辈分,自然受得起这一拜。若是其他人要拜,弥勒大师还不愿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入他的眼,而对这少年,弥勒心中却是起了惜才之意。
“在座诸位既无困惑,那今日讲法便到此为止,诸位散了罢。”说着弥勒大师的身影已悄然远去,不知所往了。
诸弟子见弥勒大师离去,也做了鸟兽散。那少年也起身,出了大殿,兜兜转转又走了半柱香时间,这才停下来,面前是一座比之前大雄宝殿还要恢宏的建筑,有一匾额,上书“藏经阁”三个鎏金大字,整个般若寺也就这藏经阁才有资格比那主殿还气派了。
只见少年径直入了藏经阁,这名满天下的藏经阁,却是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这藏经阁虽称为阁,但事实上却是一座塔,一座七层浮屠塔。少年进了藏经阁,也不作停留,而是沿着环形阶梯径直上了顶层。藏经阁底下六层皆是经书典籍,一排一排书架,其中间隙只够两人错肩而过。而顶层却是隔了几个房间,有书房,有禅房,有卧房,显然是人居住之地。
少年来到禅房门前,正要敲门,里面的人便似有所感应:“方儿,进来罢。”
少年名为翟方,乃是藏经阁的一名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
翟方应声而入,只见一老僧端坐于蒲团之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似已入定。翟方见怪不怪,只是朝着那老僧揖了一礼,道一声“师傅”。原来那老僧便是这藏经阁的阁主,亦是翟方的授业恩师,慧能大师。
慧能大师也不睁眼,只是道:“今天据说是那弥勒禅师来此开坛讲佛,你是去听了罢?如何,可有收获?”
“略有所得。”翟方应道。
“哦?”慧能大师这才睁开眼,脸上似乎有些惊讶,“竟然能让你有所收获,看来那弥勒确实是有些真材实料啊。”
这弥勒乃是当世有名的佛法精深之辈,可慧能大师言语之意竟是更看重翟方。
“弟子见识浅薄,又怎敢与弥勒大师相比。”翟方一副谦虚的模样,并没有因为慧能大师的夸赞而喜形于色。
“好了,方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就冲你能将这藏经阁的书尽数记下,这世间论学识便鲜有人及得上你,只不过你年纪尚幼,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很多道理还是需要你亲自体会印证一番才可圆满,所以对于许多事物的理解程度有所不及那些活了一把年纪的老家伙也是正常。”慧能大师说完便又看向翟方,见其面色如常,并无一丝一毫自得,知道自己这徒弟的定力已然到了一定境界,不禁点了点头。
不想翟方其实并非定力足够,只是心中诧异:自己这师傅平时甚少夸赞之语,今日却是有些不对劲,“且看看再说。”翟方心道。
慧能大师话锋一转,又语重心长道:“你也不要因此而自满,要知道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人,越是知道得多,对于天道便越是敬畏……”
“师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翟方心中了然,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知子莫如父,知师莫如徒,慧能大师平时哪里会说这些话!
“咳咳……看来瞒不过你,那我便直说了。”慧能大师显然有些尴尬,“事情是这样的,近日为师修行入定之时,总是难以静心。你也知道,到了为师这种修为境界,已是能够上体天心,下达人意,冥冥之中自有一些微妙的感应,能够知晓祸福。”
翟方自然知道自己师傅修为精深,平时所想所感的每个念头都有意义,绝不会无缘无故,“不知是吉是凶?”话刚出口翟方便知自己乃是多此一问,“看来是祸非福。”
“不过师傅佛法精深,修为深不可测,有大智慧,又有大能力,定然不会有事的。”
慧能大师点点头,“那是自然,为师既然能够知晓祸福,自然也能够趋吉避凶,逢凶化吉。”
翟方见慧能大师没有丝毫慌乱,便知他已有了破解之法,“看来师傅已经成竹在胸了。”
“哈哈,为师确实有了万全之策,只是此事还需要方儿你的帮助。”
“我?”翟方显然没有料到竟然牵扯到了自己,“弟子不过一个普通人,修为甚是低下,如何能够帮到师傅?”
慧能大师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此言差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为师的第六感既然选择了你,肯定是不会错的!”
翟方见慧能大师言语间透着一股强烈的自信,看来所言非虚,“不知师傅需要徒儿做什么?”
“下山!”慧能大师只吐出了两个字。
“具体是下山做什么呢?”翟方追问道。
“目前还不知道!”
看着慧能大师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翟方心里顿时有些没底,不正常,今天的师傅绝对不正常,突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师傅说了那么多,其实不会就是想让我下山罢?”
慧能大师突然面色一肃,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当作儿戏。为师虽然不知道你如何才能化解此劫,但确实非你不可,或许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会引导你前进的方向。还有一个原因,十六年来你一直生活在寺中,还须出去看看。而且为师也算到你这次出去,或许能够找到自己身世的线索。”
见慧能大师说的如此郑重其事,翟方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了。且不说自己有没有能力帮助到师傅,光是为自己的身世也要下山一趟。
虽然翟方自幼便被慧能大师收养,早将师傅当作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不过每个人都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去,不然便是无根之人。或许那是一对遗弃自己骨肉狠心的夫妇,又或许有着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不管如何,翟方觉得自己应该了解自己的过去,不然人生就有缺憾。
“师傅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下山?又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呢?”翟方问道。
“此事不急,一月之后便是寺内弟子大比,等你参加完就可以离开了,为师现在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免得到时离去太匆忙。至于去哪里,或许很快就会有机缘了。”慧能大师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
“又要我参加弟子大比?”翟方听到这个就一阵头大,“这大比参加也有好几年了,每次都是去垫底,师傅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翟方说话声音虽轻,像是在嘀咕,但哪里逃得过慧能大师的法耳,“你不提还好,一提为师就来气!想为师堂堂藏经阁阁主,般若寺第一大高手,就连方丈见到为师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兄!没想到收的唯一弟子却是年年给我垫底!”
“师傅向来淡然,往年也没见他拿这说事呀!怎么现在突然在意起这些虚名来?”翟方心中疑惑,不过还是出言安慰道:“师傅,您好歹也是一大高僧,怎可为了这些虚名动怒,岂不是失了身份。消消气,消消气!”
“要为师消气呀,很简单,今年给我一个拿得出手的成绩!然后便功德圆满,可以滚下山去了!别给我像上几次那样随便应付一下了事,虽说修道之人要淡泊名利,不过为师却自认是个俗人!所以名次也不嫌拿得高!越高越好啊!”慧能转脸便消了怒气,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翟方。
翟方一看慧能大师哪有生气的样子,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师傅大概是担心我一个人下山,所以想看看我究竟有多少斤两罢!直说不就行了,真是矫情!”翟方暗自腹诽,口中却是高声应道:“弟子此番自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