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渐渐日落西沉,苍穹一侧血色为嵌。
一支军队进了村子。
为首那人勒马抬首去望,一双眼眸染上烈火般的颜色,如诡修罗。
这场战争,比自己想象中的漫长。五年前七月,南蛮与本国战争爆发。他听闻后毁家兴兵,北上投靠义军奋起战争。不料这次游击竟与主军失散,只得带领麾下小队在此处歇脚。
他们沿路走来,被蛮子扫过的各处哀鸿遍野,枯树上吊着的尸体瞪大着双眼,舌头露到唇外,尤其狰狞。四方荒烟不散,哪里还有那市肆罗列,人烟繁盛的景色。
“驾!”他最终垂下眼,扬鞭而去。
翌日,他寻了处竹林舞剑,忽闻熟悉的音律,似是家乡的曲子。
他平生头次如此慌乱,忙收了剑循声去找。
止步时眼前是一泓小溪,溪边的浣纱的女子荆钗布裙,听见声响止了声回头去望,见了那负剑而立的男子,连忙起身。
两人对视。
原来她真的与自己同乡。
原来她也是书香门第,早已嫁为人妻,只是夫君死于乱箭,不得已北逃至此。
曾经谁家檀郎,执笔为谁画眉,以为年岁悠长;后来白骨森然,天各一方。
“我叫孟芫。”他听她启唇道。
“我,叶断鸿。”他温笑。
“还记得那城北霍叔又把银子输光了,被媳妇操着刀子从街头追到街尾。”
“还记得城西的那个婆婆总是拧着脸扯着孩子要讲鬼故事。”
“家乡的桂花很香,小时候阿娘总是采了来做甜甜的桂花糕……”
他俩溪边对坐,将那家乡轶事通通道来。
“还记得当年,我与他廊下笔墨相酬……”
往事已成空。
“断鸿,我多想有一日得以还乡。”孟芫忽地掩面而泣,此时夜幕已至,哭声格外凄婉。
他握紧拳狠地捶入水中,看那溅起的水花,似是看蛮子的血。
还记得那年召集民兵,兄弟们呼誓不灭蛮子不还家,如今南方已诸多城镇失陷……
匡扶天下,收复故土。岂止是一个浣纱女的愿望?
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抬手拥那女子入怀:“阿芫,若有一日我得胜归来,便与你一同还乡。咱在家乡找个地方结庐而居,相约白首,你看可好?”
那女子沉默半晌,随后坚定地道:“若真能如此……好,我答应你。”
那条溪水仍在流着,不理世间纷乱,不管千里荒烟,无声穿过岁月千年。
三月后,主军终于传来消息。她与他相拥而别,眼看着他就要翻身上马,她突然抬腕抽出他的佩剑,砍下了他下身小半衣料。身后的士兵正欲拔刀向前,却被他一手拦下。
“阿芫?这是何意?”他不解道。
她将手中剑插回他的腰间。
“留个念想。你要记得,叶断鸿一死,孟芫世间再无贪念。”
他颔首,随后不再多言,绝尘而去。
马蹄声渐远。
他走了之后忽然降下了很大的雨,人早已散了,那女子就立在那里,望了很久很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晃三年。
叶断鸿在敌军中厮杀。今时的他因累累战功已被晋升为将军。现下他处于劣势,重重敌军包围着他们,而他心里想到的是家乡与北村的那个哼着乡音的浣纱女。
“没有路,便用血肉开出一条路!众将士听吾号令,杀出重围!我泱泱大国,怎可毁于蛮夷之手!”他用尽全身气力怒吼,反身又是一蛮人的头颅被砍下。
重返故乡……结庐而居……
阿芫……
耳边嗡嗡的全是金戈交击声,战马嘶鸣声。
他亲眼看着军旗被砍下,一路走来的兄弟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血腥风沙中。
终于,一把铁戟穿过了他的胸膛。
这时他猛然想起了孟芫临行时的所为。
突然笑得疯狂。
天子啊,本将军以死报国了。
来生还愿做热血男儿。
阿芫……
替我衣冠还乡罢。
来生再见。
铁戟将他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顺着铁戟滑下,沉沉地坠下了地。
鲜血四溅。
随后敌军首领狂笑着砍去了他的头颅祭剑。
后来孟芫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只是山河早已改姓。
正值十月子春,桂花烂漫,香气四散。孟芫今日好好地打扮了一番,挽好了髻,沉檀轻注,脸上亦有些胭脂色。
她便走到那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下,将手中的一个木盒放在一旁,跪下身子挖着什么。
指甲上沾满了土色,阳光照射下她早已被汗湿了衣裳,可她毫不在意,继续着动作。
算是挖出了一个较深的坑了,她满意地笑了,随后打开了木盒,将里面那件被砍断的衣料拿了出来。
“断鸿,我们回乡了。”她笑着将那衣料放下去,随后又在周边捧了一手桂花,亦放了下去。
阳光照着她美好的脸庞,虽已至而立之年,她的样子却并未改变多少。
她其实很美,若不是战乱,或许她已经儿女满堂,还能与夫君相守到老。
如今只能祈求来世。
其实有的人一辈子很短。
她最终拔出了头上的白玉簪,这是与她结发之人赠她的定情之物。
她摩挲了好久。
笑意更深。
随后她猛地将簪子旋向心脏。
来世,可还能寻到你?
桂花渐渐地,渐渐地掩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