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达成尽量避免与秦炽烽的正面相处的目的,榆桑用尽了所谓的借口和理由,想尽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最有效的当然非离家外出莫属了。
在外晃荡的榆桑没想找一个陪伴的人,她选择独自一人在自己熟悉或是不熟悉的街道间游荡,游荡,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执念甚深,从来不曾忘却,至今不肯割舍放弃的家仇。在春秋鼎盛之年溘然长逝的父亲,自父亲死后,多年来郁郁寡欢,没得到过真正的快乐的母亲,那些无法对人述说的压抑许久的精神折磨,自身所受的大大小小的身心摧残。惨白发青的脸色,鲜艳欲滴的唇色,昏黄朦胧的灯光,明烈晃眼的电光,声嘶力竭的哭泣,喑哑的啜泣,生无可恋的颓色,虚与委蛇的勉强之色,决然赴死的欣慰之色,日复一日的反复逼问,夜不能寐的缠人梦魇,深入骨髓的麻痹感,融入血肉的厌恨。
秦炽烽让榆桑放下,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说起来再容易不过,可实践起来,谈何容易,放下,放下,纠结缠绕她经年之久的那些记忆渴望,几近成为了她身体灵魂的一部分,岂是说放下,就能够轻易放得下的。那对榆桑来说,无异于剔骨剜肉的酷刑,生生夺去她生活的目标,粉碎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将她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消弭殆尽,她的过去未来都将是一片空白。所谓的坚韧,所谓的忍耐,所谓的牺牲,所谓的筹谋,所谓的痛苦,所谓的挣扎,所有的所有,都会成为粉尘,随风而散,到了最后只成了一场空话。其中的冤屈,中间的纠葛,功过成败,孰是孰非,无人会记得,更没有人会来评说论断。
最可怕的结果是忘记,有心消除痕迹的人当然不会费心去留下什么让其他人记得这件事,令人恐惧的是有心要记住什么的人,最终也敌不过时间的搓摩,模糊了记忆,寻不回当初的那份心境。
此前的榆桑,心性无疑是坚定的,梓黎的死和梓黎的话却动摇了这份坚定,并且是大范围深层次的。
她,是母亲委屈自己多年的唯一因素,是母亲离世之前仅存的牵挂,是母亲与父亲团聚之前的挂碍。因为她,母亲强颜欢笑,因为她,母亲苟且偷生,因为她,母亲隐忍度日。如今母亲最后的愿望是愿她安好喜乐,她怎么能够违背母亲的遗愿,怎么可以与母亲的心意背道而驰?她,怎能忍心?
放下,她不甘心,坚持,她不忍心。
不甘心,应该不甘心,就这样割断几乎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那股仇恨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中毒颇深的病人的解药,不过是饮鸩止渴,以毒攻毒而已,年深日久过后,戒不掉,断不了。
不忍心,必然不忍心,母亲梓黎是陪伴她走过这条荆棘满布的道路的唯一一人,全心全意,满腹心思地为她的将来打算,除了愿她安好之外别无所求。母亲梓黎如同一盏明灯,令她在前行中不至于迷失了方向,错失了道路。确切的说,母亲其实是那个使她的复仇之心日渐坚定的主要因素。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在榆桑的意识中互相攻伐,战力不分上下,难解难分,一时之间,难见高下。而榆桑,或许短时间之内难下决断。
“榆桑。”浑浑噩噩的榆桑被一声呼喊唤回了神识。
回过神来的榆桑看清自己身处何地时,着实吃惊不小。
出门后,她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行走,没有足够清醒的意识横加干涉,但本能为什么会把她引领到这个地方来呢?这个她多少年都没有再次踏足过的区域,这个有着她最真实鲜明的回忆却同时又是她最想要埋葬忘却的地域,这个她得以在那些最黑暗压抑的年头稍稍放松休憩的场所。可为什么是这里呢?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是在这里。既然是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地方的,那她可不可以理解成是身体遵从本心的选择的结果呢?
大约是的,肯定是的,事隔多年,再次身临其境,榆桑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还是会想念那段独属于她、洄淅、洄冼三人的时光,没有别的目的,不需要多余的考量,这里就是他们的自由天地,挥洒汗水,释放郁结,缓解沉郁。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光阴,长久以来都被榆桑仔细妥帖地保存安放在心底最珍贵的记忆里,不容有失。
现在的她不正是心有郁结,不得解脱的症状,急需一个发泄的渠道,而如今为她打开渠道的人不在此地,或许永远都不会再为了她,她早已失去了这个权利。
谢枫烨对意外出现在赛车场的榆桑本就觉得讶异,出声叫了她一句之后没得到任何回应,那个丫头就那么呆呆地愣在原地,双眼呈迷茫状,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只得走上前去。
“榆桑。”谢枫烨又唤了一声,似乎比上一句要来得响亮。
一句响在耳边的呼唤终于让魂不附体的榆桑集中了注意力,看清了近在眼前的人,是洄冼的女朋友。
“是你。”榆桑说了两个字,表达的却远不止一层意思。
榆桑终于认清了眼前人究竟是谁,她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和秦炽烽一起去过的赛车场上的热情洋溢的女孩,在秦炽烽的房子里见过她第二次,在李家见过第三次。
以洄冼女友的身份来到李家的那一次,她身上的张扬收敛了不少,不变的面貌和声音,都是有迹可寻的,值得深思和推敲的,榆桑稍微回想就记起来她,对她神神秘秘地出现在洄冼身边的事有着很深的疑惑,但一直没有问秦炽锋关于她的事情。
“是巧合吗?”榆桑将心里的疑问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自己的呼喊得到了回应,却是没头没尾,不清不楚的一个问题,谢枫烨只能依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榆桑的问题。
“我经常来,倒是你,怎么会突然到这儿来?”
“秦炽烽。”榆桑没准备回答谢枫烨的问题,她只是把心里的想法清清楚楚地挑明了。
“你还是问出来了。那次见面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记得我,心里着实小小地紧张了一把,不过那时候转念一想,我们只是仓促间对了一眼而已,我应该没能给你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所以最后我还是跟着他去了李家。结果和我设想的不太一样,你好像记得我。后来我几乎可以确定你记起我了,因为那天告别的时候,我在你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探问和疑惑,没想到你竟然还可以回忆起我,看来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应该不算浅,但愿是好的,不是坏的。”
谢枫烨的语气透露出来的是满满的兴奋,榆桑不知她的这种情绪是因为什么,那不是她目前最为关心的,她最关注的问题没能得到确切的回答,对面的女孩说了一大堆话,没有一句是她想要听到的,其中也没有什么是对她而言有用的信息,她用一言不发来表现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想要知道答案的决心。
于是,赛车场上的一角就有了现在这幕有趣的场景,两个女孩面对面站立着,说是对峙又不完全像是那么回事,两人之间的氛围是好是坏也无法辨析明确。要看站在那一方的立场上,要是站在那个朴素清丽的女孩的角度上,看她不苟言笑的表情,虎视眈眈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来者不善,不是寻仇挑事的,就是寻隙找茬的,八九不离十,反正是目的不单纯就对了。可看她对面那位高挑火辣的美女笑容满面的模样,不像是被欺负的样子,反而是一副调戏小妹妹得逞的模样,要多得瑟就有多得瑟。
谢枫烨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是个人都能感觉出来,偏偏榆桑不在那批能感受出来的人的范围之内,半点不受她的情绪感染,还是来时那副绷着脸,被欠钱的模样。她原来还想着和榆桑搭一会儿讪,扯一点无关紧要的话头,权当闲来无事,聊聊天,反观榆桑一脸严肃的神情和无比郑重的语气,她也轻快不起来了,自觉地收起了谈笑糊弄的心态,老老实实地应付这位不好伺候却要小心伺候的主。
“是,我是。”谢枫烨带着哀怨的神色承认。
瞬间从活力四射转换成颓败的模样,那委屈的小表情到位得让原本问心无愧的榆桑萌生出稍许歉疚的心态,问出的话就不自觉地放轻了音量,底气不如之前那样充足。
“是什么?”
“你想的什么,就是什么。是老板让我来的,是他授意我接近洄冼的。”
谢枫烨的大方实在有些出乎榆桑的意料,她静默了一会儿,实在不知该如何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简单地说,就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问题。
为什么他让你这么做?洄冼察觉了吗?你做了什么?你考虑过后果吗?你不怕吗?……林林总总的问题太多,却堵得榆桑说不出一个字,也问不出一个来。
“你不能这么做。”所有的问题化为一句陈述句,这是榆桑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她竟然开口是为洄冼抱不平,是在指责谢枫烨的做法,是为了阻止这场对她有利无害的潜伏。
“他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