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漫天的白,白色的门,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铺天盖地,源源不断,滚滚而来,映入眼帘。
被置身其中的梓黎似乎为这气氛所感染,亦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苍白,之前所展现的光彩照人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已不能出现在红润不再的脸上,也无力表现她一贯温柔贤惠的模样,惨白的嘴唇无法吐露关心与祝福,她能做的仅仅是躺在那里,不言不语,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安详。
榆桑并没有像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她是那样安静,脸上没有任何可以告知旁人当事人心理情绪的表情,而是安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这样的表现无疑是不正常的,至少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唯一的亲人的女孩儿来说,哭泣、崩溃、晕厥等等,任何哀痛的表现形式都不为过,毕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
秦炽烽紧紧地看顾着榆桑,生怕她接受不了打击,做出过激的举动来,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安静沉默,周遭或同情或疑惑或鼓励的目光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进门伊始,她就只是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静静的,默默的,仿若一眨眼就会消失一般,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从榆桑进门,伫立门口,渐渐走上前,俯身,贴近,整个过程里房间中没有其他任何的声响,大家都被榆桑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也许是怕一丝一毫的声音动作会惊了谁,扰了谁。
“母亲,终于得偿所愿了,恭喜您。看您嘴角的微笑,那么甜蜜开心,是见到父亲了吗?他一定在等您吧,他肯定又对着你傻笑了,每次他看着你的时候就会露出那种憨憨的笑,你就会抿起嘴角,一脸幸福的样子,是不是啊?”
榆桑的轻轻絮语是贴着梓黎的耳边说的,却一字不差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众人看着榆桑与对梓黎那般亲昵的模样,仿佛在榆桑意识中已去之人未曾离去,只是进行着一场较为长久的睡眠而已。
“父亲的样子变了吗?还是那么帅气逼人,风靡万千少女吗?你以前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是一见到你就迫不及待地牵起你的手,然后一直不肯放吗?你嘴上埋怨他握得太紧,心里其实可高兴了吧?我就知道,因为你从来不曾真正地挣扎过。”
“好了,我知道自己很不识相,唠唠叨叨的没完,你就体谅体谅我,毕竟我已经这么久没见父亲了,你和父亲久别重逢,一定有好多话想说对不对?你们是嫌我这个电灯泡啰嗦了,我这就闭嘴,行不行?你们说些什么,好歹告诉我一下行吗?”
床上的少女闭上了眼睛,好似陷入与其母亲一般无止境的沉睡中,她拥着梓黎的身躯,好似从梓黎冰冷的身体上汲取不存在的温暖一般,她摩挲着梓黎的脸庞,好似等待那遥遥无期的回应一般,她蜷缩着双脚,好似婴儿时期身处母体中一般。
“榆桑,我们让梓黎姐入土为安了好吗?”秦炽烽虽不忍打搅此时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榆桑,却不得不上前打断榆桑的想象,因为正如华伯所说时间不等人,这件事拖得越久越会生变,到时候的局面怕是不好控制。
榆桑不为所动,秦炽烽决定再接再厉,用梓黎的心意来劝说她。
“难道你不想完成梓黎姐的心愿吗?让她与你父亲生同衾,死同穴,她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不想让他们早些团聚吗?”榆桑终于有所动作,但仅仅是睁开了眼睛。
“来,放手好不好?你想让梓黎姐走得不安心吗?她为你耽误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秦炽烽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起了作用,榆桑的手立即放开了梓黎的身体,像烫伤一般跳起来离开了床铺,慌乱地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这般无措的榆桑,是秦炽烽见过的最不淡定的模样,无助到极致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拥住她颤抖的身躯,将她不住摇着的头固定在自己的肩窝深处,制止住她摇头的行为,试图减轻她的心里负担,帮助她释放内心压抑的悲伤。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一直侯在房间之外,得到许可,入内处理梓黎的尸体。他们将白床单拉高,遮住梓黎的容颜,然后将她移动到他们带来的简易床上,接着推着它缓缓离开了房间。
榆桑在秦炽烽的怀中安静沉默,外人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波动,秦炽烽却可以从她颤抖不止的身躯和肩上传来的阵阵钝痛体会出此时她内心的深切悲痛。
华伯看着伫立床沿,久久不动弹的两人,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跟在工作人员后面,选择送那个可亲可敬的女子最后一程,走廊里的门开了,他们推着她去门的那一边,涌现的白光里似乎站着当年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调皮地藏起他所有的酒,笑盈盈地警告他不戒酒不归还的模样。
房间里,终于惊醒的榆桑想着挣脱秦炽烽的怀抱,去追赶那些白脸白衣的人,不想秦炽烽将她锁在怀里,岿然不动,任她如何动作都无法离开,她尝试着撕扯他的衣服,啃咬他的肩膀、手臂,锤击他的背部、肩部,可是不论怎样,都无法逃离他手臂的包围。
“放开我好不好?我就看她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以后都看不到了,求求你,好不好?”
“你放开我,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对我?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你放了我,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行不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好不好?”
榆桑软硬兼施的请求,秦炽烽却不为所动,不开口,不拒绝也不答应。
半个小时过去了,仅仅是一顿饭的功夫,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漫长到不着边际的。
当华伯以无比虔诚的姿态捧着一个青瓷制式的罐子来到房间时,秦炽烽缓缓放开了榆桑,得到解脱的榆桑发疯似的冲到华伯面前,将那个罐子夺了过来,牢牢地揽在怀中,仿似一只受伤的小兽,找到了一直寻求的关怀与安慰。
“我们带着梓黎姐回家吧,父亲在家里等着我们。”华伯与秦炽烽对她的行为没有丝毫的介意,也不做将罐子从榆桑那里取过来的无用功,他们均以最大的宽容之心来对待这个刚刚面临生离死别,已然成为孤儿的女孩儿。
秦炽烽半抱着榆桑蜷缩的肩膀离开了房间,领着她回秦家,俨然一副守护者的姿态,华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近不远。
上车后,一车人均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车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火葬场驶向秦家。
“小王,直接去墓地。”秦炽烽接了个电话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改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是,秦先生。”小王边应答着边将车子急转弯,掉头驶离了原定的路线。
“他醒了吗?没想到这么强的药效都奈何不了他,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真是祸害遗千年,事到如今,还不肯放手,阴魂不散。也不想想,当年是用什么腌臜手段威胁梓黎的,这么不知廉耻,现在还有脸来……”华伯忍不住吐露心中的不满,秦炽烽眼中的不赞同让他醒悟车里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此刻面对的事情不适合再承受任何附加的打击。
“榆桑,我们不回家了,直接去看你父亲,让他们尽早团聚,好不好?”
“好。”秦炽烽只是告知榆桑,并不期盼她的回答,而她竟然应答了,这样的乖巧合作不禁让秦炽烽怀疑她听懂了华伯的话,知道当年梓黎姐的苦衷,再结合榆桑之前与他接触的目的以及之前过激的反应,秦炽烽心里其实已经做了肯定的回答。
内心已有答案的秦炽烽希望榆桑此生再也不用直面创造这个噩梦的那个男人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事物,因为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让榆桑此生过得自在肆意,可以开心快乐一点,不用沉浸在他不熟悉的记忆里,让他觉得那般无能为力,不知所措。
就像现在,对于秦炽烽的拥抱没有表现出丝毫抗拒的榆桑,在外人看来是全副信任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副看似美好和谐的画面。作为画中人的秦炽烽却清楚地知道每当榆桑表现出这种逆来顺受的模样,就说明她又缩进了自己那个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壳里,屏蔽阻挡着外面的一切纷纷扰扰。
面对着如此模样的榆桑,秦炽烽只能将用最简单的方式——陪伴来尽可能地减少外界对榆桑的伤害,避免杜绝她坚强但也脆弱的心灵被侵入毒害。他的内心又忍不住渴盼着榆桑将他纳入壳里,一同喜怒哀乐,一起承担分享的那一天。
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有些人,逃不开也躲不掉,就像执念甚深的那个男人,陷入求不得的苦难中,解脱不出,也许其实他也并不想脱离苦海,又仿若那场纷繁复杂的往事,影响深远,漩涡一般,将许多人引导拖入其中,交互纠缠,剪不断,理还乱。